通过张爱玲,看到更广大的她们及自己
关于张爱玲的文字,已经足够多,可为什么我执意还要写下这些文字?因为通过她,我看到了更广大的她们及自己:女性曲折而顽强的精神成长,精彩的自我完成,原生家庭对一个人深入骨髓的浸淫,爱情和性对女性情感与身体的塑造,友情对一个人成长的引导,时代与环境对个体命运的改变……说不尽的张爱玲,说不尽的女性。
张爱玲去世二十多年了,但奇异的是,她好像永远活在当代,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她的遗作陆陆续续被推出,她与我们仍然在同一时空活着,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导演的无尽文字连续剧,起伏着,微笑着。
她是中秋后第四天出生的。农历八月十九的月亮,有了不易觉察的小缺口,就像她一直修改的小说的书名:小团圆。她出生那天一定有月亮,就像她说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要比现在的大、圆、白,但隔着几十年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那是圆满之后的月轮,日渐消瘦着身姿,就像她的家族,从世家贵族成了上海滩的普通市民;更像她的身世,从童年的衣食锦绣到成年后为了稿费也与人在报上打起笔墨官司,最后在美国一度贫困到捉襟见肘。日子就像那轮她出生时的月亮,一日暗似一日,一路滑向没有光亮的世界。
张爱玲出身贵族,自小接受完备的中西方教育,乱世里成名,一生都如同传奇。她身上有更多女性自主选择生活和独立思考之意志,让人看到女性生命里的火焰与水流、繁星与夜空。在美国的四十年,她如同隐士,随时准备从尘世撤离,她自主、决绝,与人交往有边界感,对待自己热爱的写作视若宗教,所经历的时空与命运,足够现代人一再咀嚼,回味不尽。
有一年春天,有机会去诸暨,朋友兰儿带我去了斯宅村的一个小楼,那是张爱玲千里寻夫、住过整整两个月的地方,据说胡兰成也住过。那个暮春的中午,斯家人拿着小洋楼的钥匙,哗啦啦打开了屋门,阳光锐利地切开了屋内的黑暗,站在二楼的木走廊里,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斯宅村千门万户的青瓦像阴天里的湖水粼粼荡向青山,如果有雨,那瓦上敲击的雨声该让人又添几多愁绪。屋子是木地板,空气凝滞带有木板的古旧气息。好像张爱玲刚刚还在屋里,此刻不过是出去到村子里看杀猪或者社戏了。蓝色印花布被子,雕花床。她的气息是这样强烈,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几十年前的雨声与长夜一瞬间都在我耳朵里轰轰回响起来,这痛苦在西半球一直在她耳边嘀嘀嗒嗒地走动着,像个永不停息的闹钟。这浓重绵长的痛苦击中了我,电光石火间,我产生了写作张爱玲传的强烈愿望。
此后,杭州、温州、诸暨、天津、上海、南京、香港、台湾、洛杉矶……张爱玲的所行之处我一一追寻,每次踏着她的脚印走时,都会仿佛看到一个独立苍茫的背影。让人想起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句子。她身上不仅背负着个人的命运,同时也背负着家族和时代之命运。每一次望向她瘦弱的背影,总让我怔住,就像当年她送胡适出来,站在赫贞江边,“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9月出生的人都是敏感而忧郁的,鲁迅、端木蕻良都生于9月,这让我对万物收敛的秋日多了情愫。在己亥年的9月,多雨,我在边城住的公寓老旧,前后都是高大的银白杨,加之屋檐下是挡风的白铁皮,整天整夜雨声潺潺,漫山遍野都是秋雨,那种感觉既孤独又温暖,好像全世界的雨都下到了我这里。当然也包括几十年前洛杉矶公寓外的雨,在雨声里我靠近了她天才寂寞的灵魂,房间里灌满了雨声,好像填补着我与她之间广大的空白。我躲在雨声里,偷偷看她,她神情落寞,只有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好像那里有着一个小小舞台,她自信洒脱,撒豆成兵,用文字导演着一个王国。
爱一个人,就想与她无限靠近。写这本书,就像是在与一个隐秘的人通信。现在,我要开始写这封信了,这是一个幸福而秘密的时刻。
己亥年桂月
后记
谁能想得到呢,这本书杀青在庚子年春禁足中。本来已经购好美国航空2月7日飞往洛杉矶的机票,张爱玲后23年隐居洛杉矶,这是寻访她的最后一站。因疫情肆虐,航班停飞,票款退还。胡兰成说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说得极准。庚子年是她诞辰100周年,竟然新冠肆虐,万民禁足,像极她写的《封锁》:“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我在这巨大的重量与绝望里,看到尘世里的虚伪与残暴,心都要冰冻了。愤怒、哭泣,昼夜难安。幸好还有文字,我坐到书桌边,“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读着她,我渐渐安静下来,拿起了笔。
窗外的绿烟慢慢涨起来,山桃、杏花、玉兰都破开了身体,香成一片。我是何等幸运,走访、搜寻资料已经5年多了,2019年开始写这本书时,看微博发现许鞍华在拍她的《第一炉香》,猛然看到她百年诞辰在即。这一下惊住,觉得冥冥之中,必有天意。这一年多里,我几乎患了张爱玲魇,被埋葬在她的文字里以及研究她的资料里,甚至梦里全是她。
戊戌大寒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五,梦到她。我在寻找她,我知道她藏在一个特别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穿过很多地层,但我坚持向下走去。有的地层很柔软,有的地层特别坚硬,有的地方像青色的苔藓,有的像柳条编的荆耙,我走的时间太长了,最后我睡着了,看到了她。她很软很年轻,像一团蓝绿色的雾,她在梦中说:“事过方知皆如梦,梦中何知身是空。”
庚子立春前晚上,梦到一卷书在风中卷啊卷,书里传出一个声音,特别焦急,大意是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写出来。说完那卷书像一个人,很焦急地在地上打滚。我看到许多文字,像蝌蚪一样摇着尾巴,也跟着翻滚。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怔怔的,突然想到“把我包括在外”。也许她是让我写下这句她热爱的话吧。
现在就要写完了,我开始留恋这7个月的写作历程。读她,写她,与写萧红时完全不一样。那时是越写越悲伤,越绝望,特别想为女性一大哭;而写张爱玲是越写越有力量,她如源源清泉给了我特立独行的自信。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苏州的卢晓梅、郑州的曹亚瑟、纽约的南希,他们倾其所有,把所有关于张爱玲的资料,无私奉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有的台港版张爱玲研究资料甚至要价上千元,无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购到的。亚瑟兄还通过大风读书群帮我购到了台湾皇冠出版社的《张爱玲全集》。还要感谢海峡两岸的张爱玲研究者们,特别要感谢夏志清、陈子善、冯晞乾、张惠苑、苏伟贞、司马新、水晶、周芬伶……虽然纸上相望,他们为张爱玲研究写下的文字成了我这本书最大的支撑。
就像她托我的梦一样,我深知自己才情与研究力不够,不能写出张爱玲丰富独特生命之真相,只能无限地逼近她。现在我最期待她与宋淇、邝文美的700多封信的出版,到那时,也许张爱玲生命里的秘密才能全部揭晓,这部书稿可以再度修订。
最后要感谢河南文艺出版社的碎碎兄,她看了我的草稿,给出了真诚的意见。现在这本书就要离开我,走向自己的命运,让我祝福它。
庚子谷雨前于竹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