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惶惶童年
人之初
你所能记住的,初的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儿子说,他记得吃奶时,我穿的衣服的样式。我回他,胡说。
他再说,我穿的是一件红色的、镶着黑色条纹的睡裙。
居然对。想了想,我早的记忆也和他差不多。
东北的土炕,很热乎,炕上有个刚会坐着的小女孩,胖乎乎的。那天家里好像来了客人,否则不年不节的,肯定不饺子。炕上有个面板,旁边有两个盖帘,上面摆满了好的饺子。女孩应该是馋了或是饿了,于是一边看着大人的脸色,一边试图伸手去抓。有个大人说,吃吧,好吃。女孩想了想,便下手去抓,然后嘴里。大人们忍不住地放声大笑。那女孩,攥着手中那坨软软的东西地望着他们:骗人,不好吃。直到现在她都能感觉到,嘴巴里那种黏糊糊的、咸涩的、生面的味道。
如果说,这是初的记忆,那么,印象深刻的事,还记得吗?
那个吃生饺子的女孩,应该有两三岁了。一个晚上,照例是一家四口挤在一个炕上睡觉,屋子里有鼾声,他们睡得都很沉。女孩莫名地醒了,夜很黑,很静,她突然感到很怕,便摸索着寻找旁边的妈妈,小手怯怯地伸向乳房。为什么每次想接触妈妈时,心里都会很怕呢,她一直也想不明白。只记得,当她的小胖手刚摸到妈时候,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被那只大手,啪的一声,不耐烦地打落到一边,像在拍打一只扰人睡眠的、讨厌的苍蝇。然后妈妈翻个身,背对着她,睡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女孩能听到自己小小的心脏咚咚地跳,那个词,那时她还不会说。恐慌,来自心底的,颤抖着的恐慌。她不知该把自己擎着的小手放在哪儿,眼睛瞪的,盯着天棚,好黑好黑,看不到一点光亮。女孩应该是和妈妈盖一个被子,但妈妈翻身带走了她的那一半,她便光着小小的身子被晾在那,很冷,很怕,但一动也不敢动。记忆中的那个夜,很长,很黑,久久不能入睡。
以至于几十年后,闭上眼睛她依旧能感觉到,那种无尽的冰冷和黑暗。
小女孩应该学乖啊,为什么不呢?接连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经历。心里虽然很怕,她是控制不住地想去触碰她的妈妈,想被妈妈搂抱在温暖的怀里,想摸着乳房入睡。可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被嫌弃地一把推开。一次,两次,三次,终于女孩学乖了,再也不去碰她的妈妈了,一下都不碰,后来也就再不想碰了。那时的女孩还不懂,可能妈妈干了一天活太累了,可能是她打扰到睡眠了,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连着她跟妈,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细的线,倏地,断了。
后来,女孩长大了点,听到妈妈和来家串门的婶婶闲谈时说:“我那个儿子啊从小就淘气,整天得抱着,一眼看不住就说不定跑哪去了。姑娘省事,根本不用管,从小就不哭不闹。刚会坐着的时候,我就把她自己放在炕头上,前面夹一个枕头,后面夹一个枕头,然后带着他哥出去玩。回来时一看,这丫头要不是撅着小屁股趴着睡着了,要不就是露着肚皮睡着了,一点也不乱爬,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不动地方,哈哈哈哈!”
女孩远远地看着妈表情,听妈妈大声地、肆意地笑着,小脑瓜里快速勾勒着那个小女孩的形象:那个小小的,胖乎乎的,撅着的,仰着的,一个人蜷缩在炕上的小孩,是自己吗?那个被夹在两个枕头中间的孩子,你怎么那么乖呢?你就不难受、不害怕吗?
长大后的女孩无数次回想,使劲地想,有关自己和妈妈肌肤接触的记忆,比如牵手,比如抚摸,比如拥抱。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保证一个角落都没落下,但真的找不到,哪怕是一丁点儿。女孩能想起的是妈妈给她梳头,梳得很疼,但不敢说。女孩还记得那时一直梳那种先用皮筋扎得紧紧的,再分出两个小辫子的发式,这是离妈记忆,但她站在自己的背后。每当看到邻居家的小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哭闹,看着他们的妈妈亲昵地牵着他们的小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