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为大。
死亡令人痛苦、恐惧。
然而在日常与死亡打交道的殡葬行业,是什么支撑着从业者?
纪尧姆·巴伊是法国人顶喜爱的殡葬师。
他用百十则温情、幽默的真实记录摹画出丧礼中的人心、亲情、世态,讲述从业者的愁闷与喜乐。
小故事、短篇小说、剧本、书信、词语解析,多样的写作体裁化解了主题的沉重,营造轻松、流畅的阅读体验。
读完本书,想必您对死亡和殡葬行业的看法会有所改变。
绪论
人们时常问我,入了这一行会碰上些什么情况。以下的回答虽不是真事,但里面所有元素都来自真实经历,只有谋杀纯属幻想……
太棒了!凭着您刚刚获得的殡葬顾问从业资格证,您实现了劳动市场上所有年轻毕业生的梦想,捧起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圣杯:某家殡仪馆的长期工作合同。
现在是周五的晚上。您刚刚结束入行第一周的工作,深感疲惫,正准备去朋友家参加聚会……
给您的第一个建议:如果您不想惹麻烦,请闭紧嘴巴,保持沉默。一旦您开口透露了您的职业,您将被一群寄生虫般的八卦人士死死纠缠。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过一个开心的夜晚,就算毁了您的周五之夜也无妨。
但您没能坚持住。两杯陈年威士忌下肚,您的防线彻底崩溃。之前,您谎称自己从事天体物理学研究,但是没成想,坐在您旁边的偏偏是个中学数学老师。他执意要跟您讨论量子理论在木星卫星轨道季节性变化分析中的应用。无奈,您只得向他坦白自己撒了谎,您的真实职业是殡葬师。错误道路上的第一步:您的反应要么让他人误以为您对自己的职业感到自卑,要么觉得您的工作实在可怕,因而难以启齿。
您得有思想准备——一定会有一个人,通常是位女性,高声大叫:“殡葬师,真的吗?就像美剧《六尺之下》(Six Feet Under)里那样吗?彼得•克劳斯(Peter Krause)太帅了!”您在随后一小时里要做的事情已基本确定:耐心地听她唠叨她喜欢的各集剧情以及一长串关于该职业的那些老掉牙的奇怪偏见,而您还得时不时地给所有人解释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殡葬师不做这个那个,或者不像剧集里演的那样做。如果您没看过《六尺之下》,或者更糟,您压根不喜欢这部剧,那么您就能体会到在宗受审的心情。一个不喜欢《六尺之下》的殡葬师无疑将被该剧的粉丝质疑其工作能力,然而粉丝并不会意识到那只是一部考证相对严谨的通俗电视剧而已。
借着去屋外抽烟的由头——这家的女主人强调一定要去外面抽烟——您暂时摆脱了《六尺之下》的这位狂热女粉丝。处理尸体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吧。
抽烟回来,您还是休想脱身,总会有一个人重启话题:“您应该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一讲吧?”是的,虽然您只工作了一周,但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在您思索之时,女主人端来一盘卖相诱人的烤肉,男主人则端上家中自制的土豆饼。一边上菜,一边有人问:“你们怎么给尸体做防腐(embaumement)?”
这下,您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您先打趣说他问的是“古法防腐”,做这种防腐需要一台时光机回到过去——这并不完全准确,然而今晚喝的是瓶好酒,借着酒劲儿,您一时兴起想要咬文嚼字一回。玩笑过后,您开始讲述尸体防腐处理(thanatopraxie)的细节。 埋着头,您一边切着盘中生熟适中、味道鲜美的烤肉,一边解释遗体防腐师如何通过动脉灌注尸体防腐剂;您一边浇酱汁,一边展示套管针的用法;吃着口味略嫌寡淡的土豆饼,您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嘴部缝合相较于胶水粘合的优势。吃完盘中的餐食,您想看看是否还有剩余的烤肉可以再添点。一抬眼,您惊讶地发现,不仅烤肉所余颇丰,而且其他客人几乎都没怎么动刀叉。他们平日里定是吃了太多的垃圾食品,遇到真正的美食反而不懂欣赏了。
吃餐后甜点时,您被排挤到了桌子另一头,跟唯一一个还乐意同您讲话的邻座聊着。他是个学心理学的学生,前不久刚刚结束了在某个道场的闭关清修,您并未记住那个修会的名字。
他要么会把关于哀悼的心理机制的课程全部给您背一遍,要么会巨细靡遗、颠三倒四地教您怎样做好您的工作。到了咖啡时间,他又会问及一些他以为在您工作中常见的超自然现象。当您向他解释“不,没有这类事”,他震惊的样子就好像您承认自己跟他外婆有一腿那样。他还不死心,继续缠着您:“什么都没有?这也正常,我感觉你天生就抵触超自然现象。不想看见的人永远看不到。你的头脑也太封闭了!”
此时您需要到院子里再抽根烟了。
您告辞而去,隐约感觉近期不会再受到邀请。很遗憾,聚会的饭菜美味可口,但聚会的人却如此讨人厌。下次一定要编个平常点的职业。选哪个呢?您甚至不能说自己是超市收银员,有人基于这个职业写过畅销书。或许,书商这个职业行得通。鉴于当前的阅读热潮,应该不会有人来招惹您。或者以攻为守,您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您从来不在工作以外的时间谈论工作,否则他们得付费。接下来只要处理掉《六尺之下》女粉丝和超自然心理学家的尸体就行了——殡葬师,那可是一个每周7天24小时全天候在线的活啊。
正如他的父母向负责安排葬礼的殡葬师所说的那样,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一直是幸福的。
“孤儿病”的特殊之处在于,首先,它们的名字往往很可怕,而且是用斯堪的纳维亚或波罗的海地区某个医生名字来命名,让人很难正确发音;其次,这些病无法根治,它们会残忍地夺去生命,就在以更残忍的方式让你活过几年之后。
不过在这个故事里,虽然死者得的病有一个我已经忘记且读不出来的斯堪的纳维亚医生的名字,却不会导致疼痛。死者从童年长到成年,开始显出衰老迹象——一点而已,而主要问题是,他长得很胖,非常胖,体重达到、甚至最终超过了四分之一吨。他有275公斤,身高一米八,仅有三岁儿童的智商,还是在状态良好的日子。他的体重使他无法独立活动。
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的家和一切都为讨他欢心而改造的院子。他生活得很幸福,因为他没什么可以拿去比较,也没能力明白他原本应该为他的状态感到难过。不知道生活还有其他的模样又怎会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呢?
一天,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当时略感不适,但并不害怕,因为小孩子并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在挚爱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爱的包围下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家人们都身体健康,一直以来都在照顾着他。
大男孩去世时只有22岁,手中抱着喜欢的毛绒熊。那个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灵魂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他庞大畸形的身躯,此刻让前来处理的殡葬师担心不已。
他们量好尺寸就离开了。男孩的棺材只能定做。
防腐修容师似乎也投入了很多时间,差点没疯掉。一位同事讽刺地指出,防腐修容师成天说他们有多热爱这份职业,并且没什么事情能把他们难倒,这次刚好是证明这点的好机会。
但要完成此次遗体搬运,需要一个顶1尖团队。
六名身体素质突出的搬运工被挑选了出来,因为在需要用手抬棺材的环节,任何一名搬运工都不能松劲儿。不需要用手抬的时候,搬运工会将棺材放在从300公里外一家殡仪馆借来的一辆加固推车上,这辆推车承重可达500公斤。搬运工会在去取定制棺材的同时把推车借来。
万事俱备,只剩了一个细节:男孩将被埋葬在家族墓穴中,而这个家族墓穴位于墓地中央。那是一个老墓地,地面坑坑洼洼,墓碑之间只隔着三十几厘米。墓地石工的工程车吊臂无法伸长至墓地中央,正常情况下,棺材都是靠两个搬运工拎着两头搬进去的。但这次的死者装到棺材里后总重量超过350公斤,两个人根本拎不动。
所幸,这家连锁殡葬公司在布列塔尼这个偏僻角落的分号里有一个天才,更确切地说一个天才负责人。他在殡葬行业,就好像是音乐界的莫扎特、诗歌界的波德莱尔、文学界的福楼拜。但是,殡葬仪式就是殡葬仪式,他就是他。
这是一个和蔼且无可挑剔的人。曾经,有一个家庭在去墓地的途中向他透露很遗憾没能够用拉丁语来做弥撒。他当即就用马可·奥勒留的语言,也就是拉丁语,即兴主持了一个小型的安葬仪式,事先完全没准备。
他不是一位普通的殡葬司仪,他代表着殡葬司仪的天花板。在他这朵鲜花旁边,其他人都只能是绿叶。他去了趟墓地,回来时就宣布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没问题了,可以举行葬礼了。
这就是他,他喜欢制造戏剧性的效果——一个可以容忍的小缺点。其他人听到他的话可能会怀疑,但他的团队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如果他说有办法,那他就是有办法。
葬礼开始了,死者躺在大号棺材中,陪伴他的是他生前喜欢的毛绒熊。棺材上面铺满了花瓣和他最喜欢的玩具。毋庸赘述,总之,葬礼仪式很成功,非常感人。最后,送葬队伍到达墓地。
在场的人里,有死者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为数众多,还有殡葬师、挖墓工人、墓地管理人员,以及两个神色紧张的人,站在靠后的角落里。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配套,而且很明显,他们不会打领带。
踩在加固的推车上,司仪主持了仪式,现在到了下葬环节。
司仪很淡定地做了个手势,示意站在后排的两个人可以开始了。于是,其中一人拿出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只见不远处工地上的塔吊缓缓转向墓地。
前来踩点的时候,司仪看到了这片谁也没注意到的工地。他去找了工头,寻求帮助。工头去问了承建商,承建商很感动,准许了司仪的请求。司仪又去找了有关当局,征得了所有部门的同意。施工单位甚至还调整了工期,安排塔吊利用早晨的时间提前演练。
吊绳缓缓地从天而降。殡葬师们把它们绑到棺材把手上,棺材被轻轻吊起。在地面人员的指挥下,塔吊庄严地把棺材吊到墓穴正上方,然后再把它轻轻放下。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样。棺材上的花瓣和毛绒玩具纹丝未动。把棺材放到底之后,一名石工跳进墓穴,把吊绳解开,吊绳随即被缓缓提起,最终消失。随后,亲友们走到墓边,有的抛下一支花,有的撒下一抔土。
最后,家属在热情地感谢了司仪后离开。死者的母亲说得很好:“起初,我觉得塔吊这个主意有点病态,甚至是种侮辱。可最后……他就像是解脱了、飞走了一样。谢谢。”
有些职业需要技术,有些职业需要的则是灵活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