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托夫》是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一位名叫约翰·克里斯托夫的音乐天才与自身、与艺术、与社会斗争的一生。通过主人公一生的经历反映了现实社会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宣扬了人道主义和英雄主义。小说描写了主人公奋斗的一生,从儿时音乐才能的觉醒、到青年时代对权贵的蔑视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业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后达到精神宁静的崇高境界。
《约翰·克里斯托夫》是一个音乐天才的历险记,一部伟大的心灵史诗,一部关于理想、关于奋斗的英雄乐章。
罗曼·罗兰(1866—1944),法国思想家、文学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音乐评论家、社会活动家。出生于法国克拉姆西,20岁时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读书。1889~1891年,在罗马的法国学校就读。后入罗马法国考古学校读研究生。归国后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和巴黎大学讲授艺术史。他一生创作了很多小说、戏剧、传记、散文、论文。他的小说特点被人们归纳为“用音乐写小说”。1913年,获法兰西学院文学奖。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母与子》、戏剧《革命戏剧集》、传记《名人传》等。
第一卷 黎明
第一部 / 002
第二部 / 010
第三部 / 023
第二卷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歇尔
之死 / 036
第二部 奥托 / 047
第三部 蜜娜 / 054
第三卷 青春
第一部 于莱之家 / 074
第二部 莎冰 / 081
第三部 阿达 / 096
第四卷 反抗
第一部 流沙 / 114
第二部 失落 / 128
第三部 解脱 / 148
第五卷 市场
第一部 / 178
第二部 / 198
第六卷 安东尼蒂
献给母亲 / 212
第七卷 楼中
第一部 / 236
第二部 / 254
第八卷 女友
旅途的终点 / 270
第九卷 燃荆
第一部 / 312
第二部 / 334
第十卷 新生
第一部 / 368
第二部 / 381
第三部 / 402
第四部 / 415
别了,约翰·克里斯托夫 / 428
后记 / 429
第一部
江流滚滚,声震屋后。从天亮的时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蒙蒙的雾气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顺着玻璃的裂缝往下流。昏黄的天暗下来了。房子里又闷又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动来动去。母亲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让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点着了灯,免得孩子怕暗。灯光照亮了约翰·米歇尔通红的老脸以及又粗又硬的白胡子。他走到摇篮旁边。路易莎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过来。她的淡黄头发几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绵羊般温顺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没有血色,并且老合不拢,即使微微一笑,也显得畏畏缩缩;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孩子——她的眼睛很蓝,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却深藏着无限的脉脉温情。
孩子醒过来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东溜西转。多么可怕!一团漆黑,突然而来的耀眼灯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错觉,周围的熙熙攘攘、压得他透不出气的黑夜,高深莫测的阴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一般,蹦出了尖锐的感觉、痛苦、梦幻……他没有气力叫喊;恐惧把他钉在摇篮里,一动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喉咙里直喘气。
“老天爷!他长得多难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
他把灯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骂的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约翰·米歇尔瞟了她一眼,笑了。
“你总不会要我说他长得好看吧?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得了,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这副长相。”
灯光和老爷爷的眼光把孩子吓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他又哭了起来。路易莎伸出手臂对爷爷说:
“让我抱抱。”
爷爷照例先发一通议论:
“孩子一哭,可不应该迁就。叫就让他叫去。”
但他还是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唠唠叨叨地说:
“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路易莎用发烧的双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却心醉神迷地瞅着他。
“哦!我的小宝宝,”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多么难看,你多么难看,我多么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转过身来,走到壁炉旁边;他板着脸拨了拨火,但他一本正经、闷闷不乐的面孔掩盖不住内心的微笑。
“好媳妇,”他说,“得了,不要难过,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会变好的。再说,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做个好人,我们也就别无所求了。”
孩子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身体,立刻安静下来。听得见他扑哧扑哧咕噜咕噜地吃奶。约翰·米歇尔在椅子上稍微把头往后一仰,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
“做个正派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她本来是个女用人,居然嫁了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梅希奥·克拉夫特,使每个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觉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虽然不是有钱人,但在莱茵河畔的小镇还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父子两人是世代相传的乐师,是科隆到曼海姆这一带音乐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奥是宫廷剧院的提琴手,约翰·米歇尔从前还在大公爵的宫廷音乐会上当过指挥。老爷爷觉得梅希奥的婚事有辱门庭,辜负了他对儿子的莫大期望,原来他自己没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不料儿子一时冲动,却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发雷霆,把铺天盖地的咒骂都泼在梅希奥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个好人,等到了解媳妇之后,就又原谅了她;甚至自以为对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过他的情绪一发作,却老叫人下不了台。
天完全黑了下来。老约翰·米歇尔正坐在壁炉前想着过去和现在不称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
“父亲,时间已经晚了,”年轻的媳妇亲切地说,“你该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还不近呢。”
“我要等梅希奥。”老爷爷答道。
“不,我求你了,我看还是不等的好。”
“为什么?”
老爷爷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着说了:
“你说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
“唉!我怕是怕,但你在这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会生气,那何苦呢?我求你还是回去吧!”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
“也好,那我走了。”
在床上,在母亲身边,孩子又乱动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小生命的内部向外迸发了。他使劲儿顶住。他扭着身子,捏着拳头,皱着眉毛。他难过地哭了起来。母亲温柔地用手抚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在哭;觉得痛苦总是在他身边,在他体内。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漫无边际。
母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用小孩的话说: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人家会以为这一堆既无意识又没成形的可怜巴巴的肉体,已经预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无论怎样他也静不下来。
时光的洪流慢慢地滚滚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涨落。一周,一月,旧的才去,新的又来……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长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见光和暗的循环交替,只听得见摇篮中浑浑噩噩的小生命在睡梦中呼吸的均匀节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带来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欢乐的,来得这样及时,似乎是他的需要带来了白天和黑夜。
岁月流过去了……回忆的岛屿开始在生命的长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小岛,一些昙花一现、浮出水面的岩礁。周围,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铺着波平浪静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阳光染成金色的新岛。
从灵魂的深渊里,浮现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惊奇。漫无边际的日子周而复始,节奏单调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开始手牵着手,前后衔接起来了;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愁眉苦脸。但时光的连环图画经常中断,而回忆却能超岁月,把往事连成一片……
江流滚滚……钟声当当……只要他有记忆——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现在是什么时刻——他一回忆,总会听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亲切的江声、钟声……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线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静中,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所不在地统治着万物。有时,江声抚摩得万物入睡,连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声中,几乎昏昏欲睡了。有时,江中怒涛澎湃,好像一头要咬人的疯狗。等咆哮一停,那时又是无限温柔的潺潺水声,像银铃般嘹亮,像铜钟般清脆,像儿童的欢笑,像轻歌曼舞的音乐。伟大的母亲的声音,是永远不会入睡的!
钟又响了……天破晓了!钟声互相呼应,如怨如诉,友好平静。每天早晨醒来在床上看到的一切,是他费了吃奶的气力才开始认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东西。每天,他都要去发现他的新大陆。这些面孔、手势、动作、响声,永远在他周围旋来转去……他看累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甜蜜的酣睡会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随时随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亲的膝头,或是在他喜欢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这些最初的日子在他头脑里闹哄哄的,好像一块大风吹动、云影掠过的麦田。
阴影消失,太阳升起。克里斯托夫又开始在白天的迷宫中找到了路。早晨……父母还在睡觉。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乐趣无穷。有时,他高声笑了起来。孩子的憨笑听得叫人开心。母亲伸出上半身来问他:“你怎么啦,小淘气?”那时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听,本来不笑也得勉强笑笑呢。于是妈妈装出认真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亲;不过,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俩悄悄说着话……忽然听到父亲生气的抱怨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妈妈赶快转过身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钻进他的小被窝,不敢出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不了多久,缩进了被窝的小脸又伸了出来。屋顶上,定风针转得吱吱响。屋檐在滴水。早祷钟响了。东风一吹,河对岸村子里的钟声还会遥相呼应。麻雀成群,在长满了常春藤的墙头上叽叽喳喳叫,叫得人心烦,就像一伙孩子在闹着玩一样。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叫。孩子仿佛听到了摇篮曲,摇着摇着,他也轻轻哼了起来。不料他哼的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响,最后气得他的父亲骂道:“这只小驴驹子老是不肯安静!等我来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钻进被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吓怕了,但叫他做“小驴驹子”,又使他要扑哧笑出来。他就在被窝里学驴子叫。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了。他做了什么错事呢?只不过是想笑、想动而已!但偏偏不许他动。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有只猫,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溜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踢踢踏踏地在砖地上走,他想下楼去看一看;但房门是关着的。他要开门,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来;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顿打。他总是挨打的……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扳住双脚。他刚刚决定了把草地毯当条船,把方砖地当条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会淹死。别人不理会他那一套,随便在砖地上走来走去,他觉得很奇怪,并且有点恼火。他拉住母亲的裙角说:“你看,这里是水。应该从桥上走。”——他说的桥是指两排红色方砖之间的一道沟。——母亲没有理他,还在砖地上走。他生气了,就像一个剧作家在作品演出时看见观众谈天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忘了。砖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脚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上,哼着自己编的调子,一面流着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带劲儿的。他出神地瞧着砖地上的一条裂缝。方砖裂得像个鬼脸。有个看不清的小洞也变大了,变得像个山谷;周围的泥土却成了山。一条百足虫爬过来,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听不见了。
没有人管他,他也用不着别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砖上的洞穴和奇禽怪兽,有没有都不要紧。他自己的身体就够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几个钟头瞧着指甲,发出笑声。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见过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谈话,跳舞,打架。——身上还有别的呢!……他继续察看属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惊奇的东西啊!有些东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记了一切。
有时,他冷不防给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父亲拉起小提琴来,高音划破夜空,如怨如诉。但最大的幸福是妈妈来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话,低声唱一支没有意义的老歌曲。父亲说这是傻瓜才听的音乐,但克里斯托夫却听不厌。他连大气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脉脉的温情中;他用小胳臂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住她。母亲笑着对他说:
“你扼得我透不过气来了!”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一切东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着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现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们那样做个英雄!……是的,要做英雄!……啊!活着多么好啊!……
这个小家伙全身洋溢着力量,欢乐,骄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一直在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转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条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飞舞。奔放的热情永远不会疲倦,吸收一切营养。如狂如痴的梦幻,泡沫四溅的喷泉,无穷希望的宝库,欢笑,歌舞,没完没了的陶醉。生命还没站稳脚跟,随时可以溜掉;他在无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没有一点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会使他懂事的。
第二部
克拉夫特家原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歇尔那时少年气盛,好斗成性,一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结果出了乱子,只好离乡背井。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他来到亲王管辖的这个小城,看到红瓦尖顶的房屋,浓荫蔽日的花园,星罗棋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坡上,俯视着浅绿的莱茵河水,就住下来了。他是乐师中的佼佼者,来到这个音乐之乡,自然很快就得到了赏识。他在这里扎下了根,四十年前,和亲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结了婚并且接了他岳父的班。克拉拉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德国姑娘,一生只有两种爱好,就是烹调和音乐。她对丈夫像对父亲一样崇拜。约翰·米歇尔对他的妻子也是同样赞美。他们相亲相爱,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克拉拉死了;约翰·米歇尔难过得痛哭流泪;五个月后,他又娶了二十岁的奥蒂丽·苏兹,她是个两颊绯红,身体结实,满面笑容的姑娘。奥蒂丽的人品和克拉拉不相上下,约翰·米歇尔对她的爱也一如既往。结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又给他生了七个孩子。总共生了十一个,只有一个活下来。他虽然很爱孩子,但他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给他的打击,却没有改变他快活好强的脾气。最沉痛的打击还是奥蒂丽之死,离现在三年了,到了那一把年纪,他已经不容易再建立新家庭,再过上新生活了。不过心情紊乱了一阵之后,老约翰·米歇尔又恢复了精神上的平衡,看来灾难也对他无能为力了。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但他更加看重健康。他天生的气质不喜欢忧愁,需要像佛兰德人那样快活热闹,笑起来漫无节制,憨得像个孩子。在他指挥之下,王府乐队在莱茵河地区已经小有名声,约翰·米歇尔像运动员一般的身躯,动不动就发作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的了。一天,他又大发雷霆,几乎引起乐队总罢工,于是他只好提出辞职。他本来自以为劳苦功高,料想人家难以照准,甚至会挽留他的;不料事与愿违,而他又放不下架子,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同时责怪人家忘恩负义。
他已经过了七十岁,精力还照样旺盛;他实在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在城里跑上跑下,教音乐课,争论问题,夸夸其谈,多管闲事。他心灵手巧,想方设法来打发日子:他开始修理乐器;出主意,做试验,有时还能补旧如新。他也作曲,拼命要搞出点名堂。他以前写过一部《弥撒祭乐》,一谈起来就引以为荣,说是家族之光。他自欺欺人,说《弥撒祭乐》是了不起的作品;其实,他心里明白,作曲的时候思想多么空虚;他甚至不敢再看原稿,因为一看就会发现:他原以为是独出心裁的乐句,不过是把别人的零星片断生拼硬凑合成的。这可叫他伤心透顶。
约翰·米歇尔只好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梅希奥起初看来也大有前途。他从小对音乐就有天赋。他学习起来毫不费力,很早就成了拉小提琴的高手,长期以来他成了王府音乐会上的红人,几乎成了偶像。他演奏钢琴和其他乐器也很讨人喜欢。老约翰·米歇尔对儿子的成就津津乐道;看见他的演艺高超,不禁大喜若狂。梅希奥想到什么,就能表达什么,没有一点困难,真是得心应手。不幸的是他没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满不在乎。他在灵魂深处只是一个平凡的喜剧演员,关心的是自己声调的抑扬高低,而不是声音表达的内容,他出于虚荣,急于知道他的声音对观众产生了什么效果。
他荒唐地结婚之后(开头是大家认为荒唐,结果他自己也就承认),越来越沉醉于酒中。他放松了演奏,自恃艺高无恐,不久老本就吃光了。后来居上的好手立刻取而代之,又在乐坛走俏。这使他很痛苦;但是失败并没有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反使他更加灰心丧气。他要报仇雪恨,但是只同小酒店里不三不四的伙伴,把对手骂个狗血淋头。靠了老克拉夫特的面子,他在乐队里才保证了小提琴手的位置;但渐渐地城里人都不请他做音乐教师了。如果说这个打击沉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那对他的经济状况,影响就更沉重。几年以来,由于时转运背,他的家庭收入已经大大减少。过了宽裕的日子之后,却要过拮据的生活,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梅希奥只是视而不见;穿着打扮,吃喝玩乐,一个钱也不少花。
正是在家庭情况最困难的时候,小约翰·克里斯托夫才开始懂得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不再是独生子了。梅希奥每年要妻子生一个孩子,却不管将来怎么办。两个孩子夭折了。剩下两个只有三四岁。梅希奥从来不管他们的事。路易莎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就把他们交给克里斯托夫,他现在已经六岁了。
这要他做出牺牲:为了照顾弟弟,他不得不放弃下午到野外去玩的大好时光。两个弟弟老要人抱,一抱就放不下来;克里斯托夫实在抱不动,他们就哭个没完没了。恩斯特会无理取闹,顿足跺脚,气得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路易莎叮嘱过克里斯托夫,不要和他对着干。至于罗多夫,他却像猴子一般淘气,只要克里斯托夫怀里抱着恩斯特,他就乘机在背后调皮捣乱,砸烂玩具,倒翻水杯,弄脏衣服,搞乱碗橱,打破碟子。
等到路易莎回来,虽然没有责怪克里斯托夫,但也没有夸奖他,只是愁眉苦脸地瞧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说:
“可怜的孩子,你不太能干。”
克里斯托夫受了委屈,心里很难过。
家里有时日子过得很紧。这种日子越来越多。大家只好节吃省用。克里斯托夫看在眼里。父亲却是视而不见。
唉!克里斯托夫多么恨他的父亲,恨他从来不为他们着想,恨他想也不想就吃掉了他们那一份!他越饿越恨,恨不得要对他说出来;但反过来一想:他还没有挣钱,没有权利这样说。父亲多吃的面包是他自己挣的。他还不能自立,是家庭的负担,还没有发言权。将来再说吧——只要能活到那一天。唉!可别先饿死了!……
他忍饥挨饿,受的痛苦比别的孩子都多。需要狼吞虎咽的空肚子在受煎熬;有时他饿得浑身发抖,头晕脑转,胸口仿佛有个螺旋钻在往下打洞,越往下转,洞就越大。但他不叫饿;他感觉得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所以他就装出没事的样子。路易莎心里很难受,她模模糊糊猜得到:儿子少吃一口,是让别人多吃一口;这个想法才压下去,又会涌上心头。她也不敢寻根问底,要克里斯托夫说出真相;因为说了真话,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也是从小挨饿,成了习惯。既然没法填饱肚子,埋怨有什么用?的确,她自己身子弱,吃得少,哪里猜得到:儿子挨饿的痛苦要大得多啊!她什么也没对他说;有一两回,两个小儿子上街了,梅希奥出去工作了,她要大儿子留下来帮她干活。克里斯托夫拿着毛线团,她在放线。忽然一下,她把毛线丢开,情不由己地把他拉了过来,虽然他已经很重了,还是把他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他。他也拼命箍住她的脖子,两个苦命人互相拥抱,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不再说话;心灵却沟通了。
克里斯托夫过了相当长时间才看出来:他的父亲经常喝酒。梅希奥喝酒并不是漫无节制的,至少开始并不酗酒。即使醉了,也不会闹酒疯。他父亲的一举一动并不太符合孩子本能不可缺少的正直感,但他还是佩服父亲。一个人自豪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爱心和私心就这样刚柔结合起来,令人心醉神迷。于是克里斯托夫忘记了对父亲的一切怨恨,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