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典，原名吴进军，男，浙江新昌人。出身广告，会设计会写文。写书评、影评、小说，也画插图。作品曾刊登于《南方都市报》、《新京报》、《京华时报》、《钱江晚报》、《都市快报》、《上海壹周》、《I时代报》、《范法治周末》、《新金融观察报》、《小说界》、《萌芽》、《浙江作家》、《文学与人生》、《航空画报》等等。作者不仅替《小说界》撰稿，发表过小说，亦曾于2012——2013年，为小说家格非专栏“寻章摘句”配过插图；并且为多家出版社、杂志配过插图；文字作品编辑、出版有《我的深呼吸》《食美浙江》等；作者现居浙江杭州，专职从事媒体记者、编辑工作，业余写作，发表文章已有五十余万字，日常除了写文化随笔、小说、书影评外，还写剧本等。现为杭州作家协会成员。

　　第一章
　　（1）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的，他的婚姻就来了。
　　不是爱情先来，而是婚姻。
　　想来也是可怜，生活在大都市里，闯荡经年，收获的都是零星半月的感情。还是他妈先宽慰人，发出“是缘份未到，强求不来”等话语，抢先堵截了别人的穷追不舍。不过，话虽这样说，她都六十有余，当然要担心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家里又是独苗，不容他有其它想法。
　　人生的三十年，一晃而过，真是眨眼的功夫。
　　除却还算幸福的童年，十余年学习生涯、十年的工作历程，统统没有教会他什么，遇到石楠之前，他孤单得要命，生活似乎已经停步，根本看不到希望。然而婚姻是强求不得的，看着别人结婚，眼红起来，那有什么办法——现代社会，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真如他妈说的等缘份从天而降，他干脆撞墙算了。
　　造成他持久单身的理由，说得简单些，几句话就可掠过，可是说复杂了，大概两三天都不够。他是那种从小就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小孩，长大了离开家，凡是有一点儿事，都打电话回去请示，他们准了他就放心去办，他们不准他也只得忍痛割爱，他的“斯文”真不是一两天才培养出来的。这就造成他一种懒散的习性，而且不主动，他的身体成长了，内心还是小孩，难怪女人们见了他，就当他是小弟弟。
　　他叫乔治国，前面两字合一块儿读，像是老外的名字，后两字又太中国化，跟那些“建国”、“国庆”、“建军”没什么两样。听父母说起过，生他那年，国家刚好宣扬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口号，国家处于治国强国的阶段，父母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响应国家号召，想都没想就取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如今他连个人的家都治不了，甭说治国了。真是莫大的讽刺！本来他要是有个弟弟妹妹的，这婚他也不结了——实在是拗不过“传宗接代”的使命。何况，富人家的孩子结个婚多气派，宝马林肯街上一长溜，穷人家呢，简直是丢人现眼。
　　乔治国他爸是共和国同龄人，从建国始便与国家命运同起同落，当工人当了一辈子，在县里的印刷厂一待就是三十年。18岁进厂，19岁当师傅，25岁当车间主任，也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当初要不是厂长亲自到人武部求情，怕是早拿着入伍通知单去新兵连报到了。老厂长握着那位领导的手感激地说道：“厂里也就他一人能浇铅字，你们这次能放行，真是帮了我们单位很大的忙啊！”
　　只可惜乔治国他爸人太正直，不懂取悦领导，硬是没有坐到别人头上去。原本倒是老一任厂长退位后不二的接班人。之后，大权旁落，与新任的厂长成了死对头，一气之下便买断工龄，跑去造纸厂当了几年家属工厂的厂长，管理一帮鸡零狗碎的女人。有人竟然要死要活叫来帮手堵截在他回家的巷子口要动手，当时乔治国他妈听人捎来话后，当机立断指挥乔治国的两个聋哑叔叔去路上挡着。她几句话听得乔治国心惊胆战：“要打架，把哑子喊去！哑子反正跟畜牲一样，听不懂人话，叫他们煞死劲打去！”
　　这个家，本来他妈就长他爸一岁，在那个年代女大男的婚姻算得上稀罕，谁让他爸家穷得滴嗒响，娶不起媳妇。乔治国他妈又是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早几年因为把上调机会先让给自己兄弟，回城时候年纪就大了，谈过几个对象都不合适，碰到他爸就定了下来。她娘家算得上小资产阶级，上面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她是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
　　外祖父外祖母在上海开过车行，租车修车，抗战爆发就跑回来了。他妈总说：“那时候我们可算得上好人家，双台门，一个院落里住的都是同一家族。别人家的孩子都羡慕我们，可以骑着童车，有钱人家的车坏了拿给你外公修，修好了就给我们骑着玩。”
　　这倒是真的。乔治国在相册里曾经见过几张他妈童年时代的黑白相片，一头短发，表情呆滞，穿着那个时代夹袄，跨坐在童车上面。
　　有了这点优越感，她老是要略带戏谑的口吻说起乔治国他爸的家：“第一次去你爸爸家里作客，兄弟姐妹一大窝，围着一张破桌子吃饭，我还没扒几口饭，碗里的菜早没有了。吃饭跟抢劫一样！”
　　这也是真的。他爸老是跟他提起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家里没得吃，在食堂吃大锅饭，一碗粥捧着回家，还没到家已经喝完了。还有，除夕那天还上山砍柴，爬到菩萨的头顶上去砍，还到放生池里捉鱼，藏在柴枝缝里，老和尚挡在路上，查个半天愣是没有找到。小姑担柴担得肩膀出血，也只能哭着硬撑。
　　他的家庭背景就是这样，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家里算不上富裕，也算不得寒伧。从小到大，他没一件事顺利过，中考没考上好的高中，高考又没考上大学，他们对他已然没有别的指望。一晃荡，三十岁的门坎跨进来了，父母的心就焦急起来，一个劲的催他，还时不时灌输一些同龄人的婚育信息给他。
　　“你奶妈家隔壁的梨顺，和你一个年纪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
　　“张兵你知道的，在印刷厂时和你一起玩大的，浙大心理学专业毕业后到重点中学教书，还不高兴教，结果跑去考公务员，现在县政府当秘书，多稳当的工作。结婚四年了，女儿都三岁大了。”
　　“国文，我跟他爸爸是老朋友，他爸死的那年他还在读大学，现在干了他爸爸的老本行，检察院，老婆呢，医院里的护士，两个人收入加起来一年十几万不在话下，也生了小孩。”
　　这些话归根结底，是怨他这个儿子不够争气，一起长大的这些同龄朋友个个成家立业，而他像只氢气球，什么都没有着落。也难怪父母对他不满，不单是把他与同龄人作比较，他们也与自己的同龄人作比较。
　　乔治国他爸一说起当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便一脸的无奈：“他们当爷爷外公都腻掉了，问起我，我就说：真是一代跟不上一代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是三十岁，想不到现在儿子比我们当年还要晚。”
　　乔治国感觉心脏被剜了个大洞，任凭他怎么用三十年的记忆来弥补，也无法修复。婚姻，像是当头一棒，来不及等他慢慢理顺来龙去脉，便叫他直挺挺倒下，脑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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