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好的非虚构写作,会提供公共连接的可能性
对谈人:沈燕妮 张志安
网络化社会,要反思连接的价值和连接的可能
沈燕妮: 在您看来,数字时代、数字社会中有哪些值得记录和书写的?
张志安:我们刚才已经谈到了关键词,我觉得最值得书写的是连和接。
我们通常会把连接作为数字社会的一个主题关键词,在人们的天然想象里,连接是一个一体的表达和状态。实际上数字社会中很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连是否就意味着接呢?很多时候,连和接是分开的。数字社会中人们面临的很多具体生活问题也与此相关。
美国社会学家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一书中提到了这个问题,比如现在人们通过社交网络很容易与他人建立联系,随时随地可以加上别人的微信或者关注别人的社交账号,但本质上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因此从弱关系变成强关系。通过社交媒体平台账号我们给他人发消息,对方并不一定会回应,人与人之间并不因为彼此有了这种社交媒体上的联系,就能够真正地建立起内心的结合和真正的关系。
弱关系向强关系的转化,其实是一个需要通过各种社会资本进行跨越的过程。人们借助社交媒体平台添加了很多朋友,很多人的网友、微信好友可能有几千或上万,但是为什么很多人反倒感到越来越孤独?因为社交网络并没有在现实里变成日常生活当中对人情感的支援,或者让人有更强的自我的身份认同,更强的社会融入。从情感层面来说,人与人之间是连了但未必接。
与此同时,我们整个社会又不假思索地拥抱连接现代性。三年疫情,我们看到非常典型的是,有很多的老人、弱势群体好像被数字互联网抛弃了,他们没有办法快速地掌握健康码等各种数字化产品,进公园、打车都变得很不方便。目前提倡手机的适老化改造,推进年轻人的数字反哺,目的就是帮老人去适应数字化的生活。
但整个社会在这样做的时候也忽略了一点人们是否拥有不连接的权利,或者说这个社会是否永远有一部分人是无法连接的。即便使用智能手机,但并不会使用相应的功能,或许一些老人并不能像年轻人那样真的把数字化嵌入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去。因此我们要去反思连接的价值和连接的可能,以及探索是否在一切皆连接的可能性背后,人们拥有不连接的权利。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对吧?对个人来讲,信息的连接未必带来现实空间当中的连接,也未必增强了自己心灵的情感连接。而许多老年人对社会中这种数字手段的连接依然存在盲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数字鸿沟。
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即数字化连接所带来的隐私边界问题,关于公与私的边界的讨论,特别是涉及我们的家庭和私人空间。
今天进入家庭,我们在任何一个空间中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一定程度地记录下来。进入到亲密情感关系的互动当中,很多时候手机对我们注意力的夺取反倒成了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的阻碍,影响了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面对面的亲密交往。
这些公和私的边界、人和人之间距离感的改造,都是数字社会带来的。我觉得从更宏观的国家角度来说,数字中国、数字融合、产业发展、平台经济参与全球竞争等话题,其实很多是精英参与其中。对于更多普通人来讲,他们最真实要面对和探讨的一个问题,是数字社会如何影响了自己连接的现代生活,十几亿人都受到生活在媒介中的影响。
还有一类故事应该是比较稀缺的。我认识一些互联网的创业者,他们在过去 10 年、 20 年的时代大潮下都经历了内心的跌宕变化,曾经壮志凌云,但也曾经饱受争议。他们的业务依然扎根中华大地,但同时也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正在推进业务的全球化。个人的财富自由已经实现了,他们自己仍在中国一线城市带领团队和管理公司,亲人则未必在国内。
一些互联网创业大佬在经历了这 20 年的数字化变化,财富自由之后,面对新的人生价值和新的人生安排,我很好奇他们内心是怎么看待数字化的问题的。那一代的互联网大佬,他们现在基本上都纷纷退居二线,从事公益或隐身于幕后。但是很可惜,这样的中国硅谷的企业家故事要让他们自己来写的概率比较低,但会不会有一些 IT行业的作者或者报道从业者,能够来写写他们的故事?一个很好的选题是那些互联网时代消失的 IT 英雄。那一代创业者曾经在时代的风口浪尖、镁光灯下,然后现在退去,那么这些幕后的创业者,他们今天在干什么呢?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又是怎样看待数字时代与自我的?
还有另外一个我很关心的选题是,聚焦那些突然间被网络流量关注,继而改变了人生的普通人的生活。有些人是被网暴退群了,有些人是突然间获得流量并在短期内成功变现,但很快又失去了流量,陷入落寞。这些普通人是如何被卷入流量,面对流量,以及如何处理当时的情绪的?他们是如何处理兴奋,又如何处理寂寞的?被流量推起之后,他们往后 5 年、10 年是怎么走的?我觉得这个群体也非常有意思,很值得关注。如果他们能够拿起笔来记录自己被流量裹挟,又被流量抛弃的这个过程,其实也是这个时代非常重要的故事类型。
沈燕妮: 还有过去 20 年中涌现出了一代代的网红,有些是走到现在的初代网红,还有很多每一年都会涌现的让大众耳熟能详的名字,但是他们好像过了某个事件之后,就在公共空间销声匿迹了。但这些人肯定还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我也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让人留下过深刻印象的网红,或者你自己经历过的网红生活,都是很值得记录的。
张志安:但这种议题的设想也带有我们自身的偏见和认知的局限,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没有边界。刚刚我们提到数字时代中人们生活的加速,那么我们去思考背后到底是主动的加速,还是被脚下的这个跑步机所带动的加速?在加速的过程当中,我们是否还有停下来歇一歇的可能?这个速度是否是我们内心可掌控的?真正去挖掘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逃不开这个时代主题。
这样的写作其实也在为历史留下重要的档案。大家可以设想 100年、 200 年之后,人们重新看中国这样一个被互联网所加速的社会,除了大事记或有关英雄的记录之外,互联网是怎么改变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改变普通人的生活观念的?
这种生活史的记录对未来的时代理解今天非常有意义,我们恰恰需要通过公众书写,把日常生活当中这种微观的政治和微观的文化记录起来。这也是若干年之后,若干个世代以后,人们重新认识当下的数字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份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讲,这种日常生活史的记录有其很重要的时代记录价值乃至史学价值。
……………………
写作时要思考,我具有一种怎样的社会连接的可能?
沈燕妮 : 您期待看到什么样的非虚构作品?您会更注重一个非虚构作品的哪些方面?
张志安:从阅读体验来讲,作品的语言、创意、叙事结构都是比较重要的。但我感觉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故事的内核。所谓的内核指的是这个故事给人带来的启发是否具有独特性。
因为提到非虚构写作,或者说特稿的作用和价值,通常有三个指向:第一个指向我们复杂的人性,好的非虚构作品应当让我们对不同的人有了更加复杂的理解;第二个指向独特的命运,很多人会遭遇离奇的、多舛的、反常的社会经历,记录下来以后会让人感到非常地好奇、震惊;第三个指向人类的文明或价值,它会在这个意义上更有启发。其实不管是复杂的人性、独特的命运还是人类的价值,我觉得最终还在于这个故事所能承载的启发性和反常性有多大。
我更希望看到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管是从它的形态还是它要表达的价值来讲,是有一定的新意的。它不是对过去我们熟知的世界、熟悉的经验事实或者价值的简单套用和解读,不是那种让你读完后又再次印证了自己原有认知的作品。我期待的好作品是能够打开一种新的认知,带来一种新的启发和想象的作品,可以是对熟悉事物的一种不寻常启发,也可以是对不寻常事物的一种寻常表达,所以我还是蛮强调故事的新的。
进一步阐释这种故事的新,我认为过去新闻价值中有时新性、趣味性、重要性的要求,这些有些适用于非虚构,有些不适用,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我觉得是适用的,叫显著性。显著性简单来说,过去指的是一件事情或者是一个现象外在能够让你观察到的状态,就像 100人的舞蹈不如 10 000人的舞蹈那么震撼,一栋楼的倒塌不如一座城的倒塌来的震撼,这是外在的。但今天我们对显著性的理解还在于这个事件本身所具备的那些要素,是否能勾连起人们普遍的精神和情感共鸣。
从这个角度来讲,个体貌似从社会地位或者影响力来讲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却能够带来一种显著的效果,故事当中所包含的那些要素能给人带来一种亲临、沉思、拍案而起等基于情绪影响而带来的启发。所以我希望看到的非虚构故事的新,主要是指故事是否具有个体表达背后的一种显著意义。
这种新有三个层面:首先是新的信息或者新的故事,读到一个行业里没看过的个案,会让人耳目一新;其次是一种新的启发,作品中蕴含着一种新的价值,读过后会让人对一些问题有新的思考;最后是新的知识,你原来对这个行业有所了解,但读完这个故事后,你可能对背后的群体有一种新的认识。
所以不管是新的故事、新的信息、新的知识,还是新的价值或者新的意义,都在于作品能够让读者有一种新的收获。所以我讲的这个显著性,倒并不是希望这种个体写作运用很多夸张离奇的内容,而是追问一句:在写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具有一种怎样的社会连接的可能?我觉得这是最关键的,这个连接就经由我去连接他,再去连接更多的他。这个连接放在数字互联网时代,是一种信息的连接和互通;而放在非虚构写作当中,是单个文本的表达和这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好的非虚构表达就是要提供公共连接的可能性。作品是在讲述个人的故事,但是又不只是在说具体的这个人,是在说这个社会、国家、时代。
而当我们说公共连接的时候,并不是要给非虚构写作者背上多么大的心理负担。当你写作的时候,总是要想到作品本身能够多大程度上激发多少人的共鸣,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你今天写作是否真诚地打动了你自己,多深入地打动了自己。你只要把自己被打动或者想要写作那一刻的冲动,最真诚地表述出来,这种真诚就一定会被更多人感受到。
所谓连接,作者自己的情感、价值和观念跟这个作品之间的连接是第一位的,有了这个基础,作品才有可能更广泛地跟读者连接,它并不是一种刻意的、功利化的过程。连接社会是外在的,有时它甚至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意外结果。连接自我才是更为本质的驱动,有更深入的自我对话,才会有更深刻的社会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