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坛,名家巨子如众星争辉,佳篇秀句似百花争艳,时至今日,它仍散发着诱人的魅力,给读者以妙不可言的美感享受。可以说在中国诗歌艺术发展史上,唯宋词才能与唐诗相敌,正如杨慎所言:宋人作诗与唐远,作词不愧唐人。(《词品》)
一
词是合乐之作,是可以歌唱的,它所依赖的音乐是燕乐(宴乐),所以它的兴起,可以追溯到隋唐之际。当时中原的统一、国势的强盛、经济的繁荣、商业的发展,一方面促进了中外交流与民族之间的融合,使得西域音乐大量输入;另一方面促进了城市兴盛与市民阶层的形成,使得里巷之曲广泛繁衍。在西域音乐与里巷之曲的互相渗透、融合中,便形成了新乐燕乐。这种新型的音乐再经都市游乐场所的流传,很快风行起来。《旧唐书·音乐志》载:自开元已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可见当时社会上已以燕乐为时尚。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由此,燕乐的地位正式确定下来。为了配合燕乐的演唱,乐工、歌伎们常按乐谱的节拍填写歌辞,于是错落有致的长短句式的曲子词逐渐兴起。词又称倚声长短句也就是这个原因。
词首先盛行于民间。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莫高窟道士王圆箓无意中打开被封闭近千年的藏经洞,使得我们能够看到词的最初形态。王重民根据敦煌藏卷整理出一百六十余首民间曲子词。这些作品约产生于盛唐至五代的二百余年间,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已较为广泛。
随着民间曲子词的兴起,文人们逐渐接受并喜爱上了这一新型的抒情诗体,也开始了倚声填词的尝试。中唐之际,刘长卿、戴叔伦、韦应物、王建、刘禹锡、白居易等创作出了大量长短句式的词,从而标志文人词的正式确立。但他们的作品,在体式上还是以五七言句式为主,在格调上还未完全脱去民歌风味,故只能称为诗客曲子词。
词发展到晚唐温庭筠手中,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均已形成词境,从而开创了别是一家的词风。
五代之际,西蜀君臣耽于逸乐,作词沿袭飞卿蹊径,多写男女艳情,遂开香软绮靡花间一派,韦庄、欧阳炯等便是代表。而南唐因时时遭到周师威胁,国势岌岌,故无论君臣,在作歌词时均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浓重的伤感情绪,给人以身世感慨的联想。尤其是后主李煜,饱尝了国亡身辱之不幸,促成了他从以词娱乐到以词言志的转变。
综观唐五代词,虽由于文人的染指,词逐渐从民间走向文学领域,并获得初步发展,但毕竟体式尚未完备,风格还显单一。随着赵宋王朝的建立,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宋翔凤《乐府余论》),词终于进入了它的空前繁荣兴盛时期。
二
从公元960年赵匡胤夺取政权至公元1127年金兵攻陷汴京,北宋共有167年的历史。北宋词坛以仁宗末年(1063)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著名词人有晏殊、张先、柳永、欧阳修、晏幾道等,后期的著名词人有苏轼、秦观、贺铸、晁补之、周邦彦等。
宋初的词,大体承袭着晚唐五代的余波,内容多描写男女爱情生活与抒发个人闲适意绪。其中范仲淹颇值一提,他的词不仅洗尽了宫体与倡风,推动了词人从歌咏妓情到歌咏人生的风会转移,而且具有婉约与豪放两种情调,奠定了宋词发展的两种基本风格。
进入仁宗朝(10231063),大批词人开始涌现,他们各具丰神的艺术特色,形成了词坛繁荣的局面。
晏殊被称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冯煦《蒿庵论词》),其词表现出两个方面的特色:一是有一种娴静幽美的风度。这种风度的形成与他显达的身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少年得志,一生如意,长期过着雍容安逸的生活,因而抒起情来总是那么温雅闲婉,给人以无穷的诗意。二是有一种情中有思的境界。这种境界的形成与他旷达的怀抱有着密切的关系。旷达的怀抱使他在感情上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中故能感之,出乎其外故能悟之,而一旦有所感悟,则眼界必然高远,思致必然深沉,使千载之下的读者犹能引起共鸣。
欧阳修是肩任文统道统的一代儒宗,对于填词也颇在行。他的词尽管未脱晚唐五代艳科范畴,但他还是力求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如抒发感慨、赠别答友、咏史吊古等。其词风或深婉挚厚,或疏宕明快,前者上承冯延巳而下开秦观一派,后者上承民间词而下启苏轼一派,因此他在词史中的承先启后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如果说北宋前期词坛晏、欧的令词提高了词的韵味,推进了词的典雅化的话,那么柳永的慢词则扩大了词的容量,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柳永是词坛第一个倾毕生之力于慢词创作的词人。为了适应当时日趋复杂的社会生活以及日益繁复的音律曲调的需要,他一方面变旧声,作新声,将旧调翻新,由小令、中调衍为慢词;另一方面奏新曲,谱新词,自己创制了大量新调慢词。根据清人毛先舒的分类(即五十八字之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则《乐章集》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长调。而与其同时的词人晏殊、欧阳修、张先超过八十字的词分别只有三首、十二首、十八首。可以说,在柳永之前,词大抵只是一些抒发一时感兴的小令,而到了他的手里,便促进了长调的成熟,奠定了慢词的体制,使得小令所难以表达的复杂内容,能够利用较长的篇幅、多变的句式、繁复的声情作充分的铺叙形容。朱彝尊曾说:词至北宋而大。(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引)这个大字,便是由柳永开拓的。
词兴起于歌筵舞席,所咏多绮靡之情,北宋前期,虽经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努力,词境已逐渐拓宽,然毕竟没有引起根本的转变。北宋后期,苏轼以诗为词的变革,则使词真正突破了狭隘的儿女艳科,而成为士大夫们抒写怀抱、议论古今的工具。我们从其词集《东坡乐府》的三百余首词中可以发现,词这一内容贫弱的领域已呈现出一派绚丽的色彩,其中有抒发报国立功的抱负,有叙写仕途多舛的怨愤,有咏叹羁旅行役的愁思,有寄寓政治失意的情怀,有吟唱倾盖如故的友情,有刻画愤世嫉俗的性格,有缅怀英雄豪杰的战功,有描绘农村生活的情景,有抒写时代人生的感兴,有表现忧乐两忘的胸襟。可以说,无论是咏物言情、纪游赠答,还是怀古发论、谈禅说理,无论是感时伤事、送别悼亡,还是田园风光、身世友情,他均能自由地用词来吟唱,正如刘熙载所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艺概》)苏轼这些多姿多彩作品的出现,词坛面目为之一新,并为词开辟了一个宽广的天地。可以这样认为,词至苏轼,词境始大,词格始高,词体始尊,取得了与诗文同等的地位。
随着词境的拓大,原来惯用的那种温婉纤巧的柔笔已不能适应抒情言志的要求,因此,苏轼又突越了前人的局限,开创了一种与传统曲子词迥然不同的风貌,即雄迈豪放的风格。如《念奴娇》(大江东去),通过对赤壁宏伟壮丽景色的描绘和古代英雄豪杰的缅怀,表达了济世报国的豪情。全词想象丰富、气魄宏伟、境界阔大,一扫香软柔靡的妮子态,开启了慷慨豪迈的南宋爱国词的先河。王灼所谓东坡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则明确道出了苏词对于词风转变的意义。
苏轼的两个门生对词风的演进也起了推动作用。一是秦观,他远师晚唐五代,近承晏柳诸家,形成了自己情辞兼胜的独特风格,弥补了柳永在慢词的铺叙展衍中带来的浅俗发露之不足,把婉约词推向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度,从而近开美成,导其先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一是晁补之,其词风直逼苏轼,然所不同的是东坡于豪放中显出洒脱,而他则于豪放中带有沉郁。从苏辛豪放词看,东坡多超旷豪迈之作,稼轩多沉着悲壮之作,因此,晁氏的这种艺术风格,上承苏轼而下启辛弃疾,促进了豪放词在意境方面的更为深厚的拓展。
周邦彦是北宋词坛的集大成者,他对词的贡献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音律。周词在音律上已不像前人那么随意,而是分寸节度,深契微芒。所制诸词,调有定句,句有定字,不独严分平仄,即仄声上、去、入三声亦不容相混,所以邵瑞彭曾言:诗律莫细乎杜,词律莫细乎周。(《周词订律序》)后世填词者莫不将其词作奉为准绳,用其调者,按谱填腔,不敢稍失尺寸(《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是章法。过去柳永采用的层层推进的铺叙技巧,在长期运用中,已越来越难适应表达日益丰富的感情,常常显出单调与直露的缺点。周邦彦则在柳词的基础上,引进了古诗的许多繁复错综的写作技巧,诸如起承开合、伏应转接、顿挫逆挽,从而使词具有一种腾挪跌宕、深婉浑厚的法度规模。三是语言。周词的语言有两个特点:一为选词下字精于锻炼,不肯随便乱用,因而一字一句都能令人回味;二为用前人诗语不是取现成句子而是善于融化,因而既增添了词的典雅味,又使词别饶蕴藉。
就周词在宋词发展中的地位来说,可用承先启后四字概括。从承先看,其词有柳永的浅近灵动而无其词语的俚俗,有苏轼的开阖动荡而无其音律的不谐,有秦观的情辞兼胜而无其风骨的纤弱。就启后看,由于周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沈义父《乐府指迷》),示后人以作词门径,故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等人皆奉其为典范,从而形成了南宋词坛的醇雅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