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基于丁文江在中国科学和其他方面的卓越贡献,学界对他有不少敬称,如“中国的赫胥黎”、“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学术界的政治家”等。若要全面评述丁先生的生平、思想、学术、事功,非一篇导言所能承担。这里,主要围绕“丁文江与科学”、“丁文江与政治”两个方面(即其一生事功中两个最主要的方面),略作评述。
一
地质学是中国最早发达的一门科学。地质学史的第一页,即中国科学史的第一页。作为公认的开创中国地质学的最重要的先驱与丁文江一同创业的章鸿钊说:“……回想到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时候,便不得不推丁先生为第一人了。”(章鸿钊:《我对于丁在君先生的回忆》,载《地质论评》,第1卷,第3号,1936年6月);翁文灏则说:丁文江“是中国地质学界中第一个猎人”(翁文灏:《对于丁在君先生的追忆》,载《独立评论》,第188号,1936年2月);友人葛利普说:“建造中国地质学之基础,及擘画其发展之途径,丁文江博士实具最大之功绩”(葛利普:《丁文江先生与中国科学之发展》,载《独立评论》,第188号,1936年2月);学生辈的杨钟健说:“推动中国的地质学最力的”,是“丁文江先生”(杨钟健:《中国地质事业之萌芽》,载《地质论评》,第12卷,第1、2合期,1947年2月)。,丁文江充分利用其办事才具 按,这里所谓办事才具,可用葛利普的话做个注解:过人之能力,远大之眼光,弘毅之魄力与勇气,识见所及,均能力行之而成事实。(参见葛利普:《丁文江先生与中国科学之发展》,载《独立评论》,第188号,1936年2月。),成功营造了地质学在中国健康发展的良好环境。而地质学的成功,不仅催生了几门相关科学,也为其他科学的发展、进步发挥了表率作用。作为“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丁文江把提倡、推动科学研究视为己任,在这一点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与之相比。由他挑起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在当时即被认定为开辟新纪元的“空前的思想界的大笔战”参见梁启超:《关于玄学科学论战之“战时国际公法”——暂时局外中立人梁启超宣言》,见《科学与人生观》,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胡适:《孙行者与张君劢》,见《科学与人生观》。;而从整个中国科学化运动的角度讲,它是最有力亦最有影响的科学精神宣传运动。1934年丁文江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后,不仅把这个国家最高科学机关建立在长久、合理的发展基础上,而且以科学的态度、高远的眼光,布局、规划整个国家的科学研究事业,其贡献之巨大、影响之深远,早已彪炳史册。要之,在丁文江身上,恰到好处地汇集了“科学研究的先行者”、“科学思想的传播者”、“科学事业的组织者”等多重角色。丁文江是当之无愧的民国科学史上影响最大的人物。
先从地质学说起。
丁文江开创中国地质事业,先从培养人才做起。1911年,中国习地质者,仅章鸿钊、丁文江二人。章氏早在1911年就擘画了地质调查事业的周详计划,但因缺乏专门人才,所有计划均无从着手。1913年1月,丁文江一到北洋政府任职,即把培养地质调查人才作为第一要务,一手创办了以造就地质调查员为目的的地质研究所。该所开我国成功创办地质教育之先河,它培养的18名毕业生,均成长为中国地质界的台柱;它的办学经验,则很好地传承于不同时期的中国地质教育部门。
其次,丁文江作为地质调查所的创办人、首任所长,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下使之成为中国地质学得以持久、合理发展的重心,成为民国时期中国最有成绩的科学研究机关。科学研究重在实践,地质科学尤然。作为中国人做野外工作的第一人,丁文江格外重视野外调查和动手能力,他不仅以身作则,万里长征 1919年丁文江自谓:“……然此七年中,文江南游于滇黔,东游于皖浙,西至晋秦,东北至鲁,今年复游欧美,计先后居京师,实不及四载……” (丁文江:《〈地质汇报〉序》,地质调查所印行,1919年。),并严格地将其工作方法、工作作风传之于他的团队翁文灏回忆说:“在君先生的实地工作,不但是不辞劳苦,而且是最有方法。调查地质的人,一手拿锥打石,一手用指南针与倾斜仪以定方向测角度,而且往往须自行测量地形,绘制地图。这种方法,在君先生都一丝不苟的实行,而且教导后辈青年也尽心学习。”(翁文灏:《对于丁在君先生的追忆》,载《独立评论》,第188号,1936年2月。)。经数年努力,丁文江终于可用事实驳斥外国人说中国人不擅长野外工作的偏见。参见丁文江:《〈地质汇报〉序》。毋庸讳言,限于当时的人力、财力,丁文江领导的区域地质调查的范围,仅限于北方五省,调查的资源也仅限于煤、铁。但是,在地质调查所,研究的氛围是浓厚的,研究的标准是可靠而又严格的。丁文江对学术著述要求极为严格,绝不轻易发表地质报告。他认为:“所贵于官书者,以其精且备也”,他最恨“割裂抄袭以成书,标窃一时之声誉”(丁文江:《〈地质汇报〉序》)。同时,为谋长久发展,丁文江等也大量搜集图书并建立地质图书馆,购置仪器完善实验室,充实地质博物馆,印行专门刊物《地质汇报》、《地质专报》,充分利用外国科学家来华工作之机,积极开展国际学术交流,等等。这些工作均系地质学发展、进步之必要条件。这里,以地质图书馆为例来略作说明。早在建所之初,丁文江就有规划:所中附设图书馆,搜集地质图籍,以为研究之资料。参见丁文江:《工商部试办地质调查说明书》,载《政府公报》,第339号,1913年4月17日。盖因科学研究非有相当之参考书籍不可,而这又绝非个人所能置备,必须有公共机关专门为之方可。地质调查所的藏书,主要得之于三途:征调、购置、交换。1913年2月3日,丁文江曾代工商总长草拟公函,向各省民政长征调地学图书(以方志为主)。次年,因野外调查增多,丁又代农商总长草拟致税务督办、交通部、参谋本部、京师大学、北洋大学、京师图书馆、中国驻俄公使等公函,征集地图。由此,方志、地图收藏成为地质图书馆的一大特色。而购置地学书刊,更可显现初创者之苦心孤诣。当时从国外购书的办法是:凡美国出版之书,由留美人员叶良辅购置;欧洲出版之书,委托瑞典中央博物馆的哈勒博士经理,并请周赞衡、朱家骅襄助;但因这类书籍和旧出期刊、杂志系出版多年,原机关已无存本,须向旧书店搜购,或须嘱托专家辗转访觅,方能获得。朱家骅回忆说:“民国九年,他(按,指丁文江)为地质调查所汇集有关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的德文杂志图书,要我替他在德国选购,这样才和他开始通信。”(朱家骅:《丁文江与中央研究院》,见胡适等:《丁文江这个人》,153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又可参考地质调查所编印之《中国地质调查所概况地质图书馆》(地质调查所15周年纪念刊),27页,1931年。 1919年,丁文江随梁启超赴欧考察期间,曾广泛搜求、购置各种地学图书;回国后,即开始筹划兴建地质图书馆。经过募捐丁文江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就能募集近4万元之巨款,也与他数年来的广种善因分不开。当时捐款的,主要是矿业界企业。其所以愿意慷慨解囊,主要是因为它们在经营过程中,经常得到地质调查所的无偿帮助:不论是测量矿区,或是绘制地质图、化验矿质、决定打钻地点,只要是真正办矿的人,地质调查所都愿意帮助其工作、帮助其计划,个人与机关都不收任何的酬报。(参见丁文江:《我国的科学研究事业》,载《申报》,1935年12月6日。)、设计等烦琐工作,该图书馆于1921年落成。中国的几代地质人都承认:中国地质学辉煌成就的取得,与这座藏品丰富、管理完善的专业图书馆是分不开的。杨杏佛曾指出,提倡科学,“当以研究为终始,然研究非尽人可能也。必有专家,有书报,有仪器,有金钱与时间,然后可行” 杨杏佛:《科学与研究》,见《科学通论》,217页,上海,中国科学社,1934。。事实上,丁文江创办地质调查所之种种步骤,与此说相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只有这样,地质调查所才成为坚实的地质科学研究中心。
1922年,丁文江、章鸿钊、翁文灏等发起成立了中国地质学会。丁在成立会上演讲称:
本会将为我们从事的科学的原理和问题,提供一个充分和自由讨论的机会。而在我们的政府机关中,则必须集中精力于经常性的工作上,因而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本会还为我国各地的科学家定期召开大会,这样的交流和交换意见必然有益于所有的与会者,从而在我国的科学生活中形成一个推进的因素。丁文江:《中国地质学会之目的》,载《中国地质学会志》,第1卷,1~4期,1922年,8页。
历史证明,中国地质学会在中国地质事业中所发挥的推进作用远远超过了丁文江的期冀。作为一个严肃的学术团体,该会定期召开学术会议,而会刊《中国地质学会志》以反映地质科学最新、最权威的研究成果为特色,被国内外广大读者视为中国地质界最高水平的学术刊物。中国地质学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地质学已走上体制化发展的道路。
地质学的成功,直接催生了几门相关科学:古生物学、古人类学、地图学。这几门科学的进步,均与丁文江有密切关系。古生物学与地质学关系最近,因为地质学家要判定地层,对古生物化石的认定至关重要。1910年代,中国无古生物学家,丁文江在西南地区采集的化石不得不送到美国去鉴定。地质研究所缺乏古生物学教授,丁文江就勉为其难地亲自授课。有鉴于此,丁文江派门人周赞衡到瑞典学习古植物学,并设法邀请哥伦比亚大学古生物学教授葛利普、在英国获地质学硕士学位的李四光到北京大学地质系任教(同时在地质调查所兼职),后来的中国古生物学人才多出自葛、李二人门下。他又在地质调查所创办《中国古生物志》,使之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科学刊物。所有这些,使古生物学在数年之内就发展成一门成熟学科。
在20世纪中国科学史上,有一件轰动全世界的科学发现,那就是1929年北京人头盖骨的发现。而丁文江是主持这项工作的新生代研究室的名誉主持人,他曾多次带学生来这里实习。丁文江对地图学也极其关注,前文已述,他从1910年代就开始广泛征集各类地图,并在此基础上完成地图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申报》地图。关于丁文江倡导并主持此地图的编纂,可参考拙编《丁文江年谱》的有关记述,这里不再赘言了。
以上科学活动均与丁文江、地质调查所有密切的联系,此外,地质调查所还从事地震、燃料、土壤研究。所以,可以这样说:地质学是中国科学中的“母科学”。
再说丁文江对传播科学的贡献。
1910年代,在中国,科学传播的阵地有二:一为1915年在美国创刊的《科学》,一为同年在上海创刊之《青年杂志》(即后来的《新青年》)。前者的创办主体是1914年成立的中国科学社,后者的主体则是以陈独秀、胡适为领袖的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文艺群星们。《科学》的主要任务是传播科学新知,该杂志聚拢了一批接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新留学生,包括任鸿隽、杨杏佛、胡明复、金帮正、邹秉文、郑宗海、黄昌谷等。他们在《科学》上广泛、深入地阐释了科学精神、科学方法,极好地承担起宣传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思想的任务。只是,这个留学生刊物在国内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与《科学》并时的《新青年》高举“赛先生”大旗,对树立科学的权威地位功不可没。但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从来没有像《科学》那样认真地讨论过“科学”是什么,所以新文化运动的研究者们在充分研究了“赛先生”之后,常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新文化运动派笔下的科学只是停留在“口号”的层面上。参见王元化:《对于五四的再认识答客问》,见余英时等:《五四新论》,69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9。有的研究者则指出:“赛先生”还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代科学,而是人们针对中国的社会状况,选择一些现代科学中的元素,重新加以阐释,用来批判传统思想,并以此来建构新的民族精神的思想武器。参见任定成:《科学方法论的三个方向》,见《北大“赛先生”讲坛》,207页,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 但是,异常吊诡的是,当时国人心目中的“科学”,却主要是来自《新青年》,而不是《科学》。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不外有二。第一,以《新青年》为主要阵地的新文化运动是当时中国思想、文化的主流;第二,国人尚未见到科学所带来的好处,对其意义和价值尚未能切身感受到,因而尽管有科学社诸君子大力宣传,难免显得空洞,难以产生共鸣。
丁文江并没有参与《科学》、《新青年》的科学宣传工作,其时,他正全力地从事着开创中国地质事业的工作。丁文江是先从事具体的科学研究并在从事的学科领域打开局面后,再宣传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而任鸿隽、杨杏佛、胡明复等以“中国科学社”为中心的科学家群体,是先做宣传的工作,后从事具体的科学研究。丁氏从事科学宣传工作,最有影响者,是他挑起并以主角的身份参与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这场论战是科学史、思想史上的重要事件,已为众所公认,对其研究亦层出不穷。对其具体论点,这里不拟申论,只想强调:这是最大规模的一场科学思想传播运动。它的实际影响,远远超越了之前的《科学》、《新青年》所做的工作。自此以后,人们对科学的理解更加深透,科学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之所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原因是:
一,以丁文江为代表的科学派阵营,既包括当年中国科学社的成员如任鸿隽、新文化运动派的胡适,还有当时中国从事具体科学研究的丁文江、章鸿钊、王星拱、唐钺等人,这些本来在宣传科学时互不连属的人来了一个大集结。
二,丁文江参与论战时,以他为代表开创的中国地质学的成绩,已经得到国人的认可,人们已经看到科学带来的好处与实惠——这可以从地质图书馆得到巨额捐款得以证实。由此,科学的威信开始在国人心中逐步加强。
三,这次科学宣传活动,是通过“论战”的方式进行的,彼此观点针锋相对,孰优孰劣,观众自然容易做出判断。
科学派的大获全胜,不仅最大限度地宣传了科学思想,而且摧毁廓清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怀疑科学的思潮。因为,在一战后反思科学的大潮流下,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劢等人的思想是会重创刚刚起步的中国科学化运动的。这时,丁文江振臂一呼,起而论战,带领一班训练有素的科学家、哲学家向张君劢发起全面反击,进一步阐释西方科学的基本含义和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影响,实在是中国科学运动的大胜利,值得研究科学史、科学思想史的人大书特书的。所以,丁文江挑起“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其功绩绝不亚于开创中国地质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