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第四病室》是一部日记体小说,作者尝试用纪实形式,真实朴素地把生活写出来。写了医院的一个个生活片断,写了一些医务人员的麻木和冷漠,也写了病人之间,病人和亲属的种种不幸和痛苦,自私和虚伪,为那些卑微的小人物的生存状况所作的不平的呼喊。
巴金,1904—2005,中国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曾荣获“但丁文学奖”等多种国际奖项。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毁灭》、《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抗战三部曲》(又名《火》),中篇小说《寒夜》,《憩园》等。有《巴金全集》行世。
她正要走开,我却把她唤住了。
“杨大夫,第二床的病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我问道。
她的笑容即刻消失了。她皱起眉毛摇摇头说:“恐怕好不了。我给他换药时候,我真害怕。”她的眼睛射出忧郁的光。“他生梅毒。”
“梅毒?”我吃惊地说,“他不是吃长素吗?年纪又这么大!”
“哪个晓得他会生这种病!到第三期了,一身都烂了,臭得很。我真害怕一个不小心会染到它。”她把下嘴唇咬了一下,便转身走开了。我知道她是到对面那一角给病人换药去了。
我替她感到不快。但我也没有办法给她帮助。我希望这只是她一时的过虑。对那老人的命运,我并没有多大的关心。只是那个中年公务员的有苦无处诉的苍白脸孔却浮现在我眼前。这个打击他应当用怎样的力量去忍受啊……
我倦,我头昏,大绷带(它另有一个正式名字,但是我却叫它做大绷带,这是专用来缚肚皮的)使我气闷,我的背压在大绷带的垫布上很不舒服,我四肢酸痛。我不能再用思想了。
白天我心境还好。我没有感到特别的不舒服。我只是虚弱,没有精神,没有力气,没有兴致。我想睡,也能睡,不过我容易惊醒,醒后更觉得疲倦。
夜给我带来了痛苦。电灯光,甚至是从条桌的上空远远地射来的,也刺痛我的眼睛,病人的谈笑,哪怕就只是偶尔的几句,像利爪似地搔着我的脑子。偏偏一到晚上,他们(第三床,第八床,第九床,还有那个待挖眼睛的十二床)就大声讲着种种的笑话。我烦躁,不安,伤口痛,肚子胀。我一闭眼就觉得那根细的橡皮管从我鼻孔伸进来。我感到说不出的难过,说不出的厌恶。……我的思想,我的记忆全破碎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头脑里装了一堆渣滓,一堆碎玻璃。
昨晚比今晚更难熬,那痛苦似乎是无终结的。人世跟我离远了,我仿佛陷在地狱里受苦刑。这时候我多么需要安静,可是那些轻病的病人却带说带笑地吵个不停。他们快乐的声音就像许多木棒在敲打我的脑子。第三床用牙齿敲着拍子低声唱歌。第九床讲着笑话。第八床哼着小曲。这其间十二床还插嘴进来,要第八床唱“十八摸”,第八床没有理他,他自己却色情地唱起来:“伸——手摸只在——姐姐的……”我真想打他一个嘴巴!我又想大声叫喊,可是我没有气力。……我头痛,伤口痛,四肢痛。我怕我不能再忍下去。我以为我的末日已经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