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相较于小说造境叙事的建筑感、诗歌缘绮靡的音乐性、报告文学或非虚构写作设身处地的临场氛围,散文的体裁形态和体裁气质显得格外驳杂、格外含混。它飘移在虚与实、幻与真之间,既比小说和诗歌平实,又不像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那么朴素。
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每每读到散文,尤其是一些单篇体量达数万字以至十几、二十万字的长篇散文,常会有恍如水泻于地的感觉,迸溅有声,泛滥无形,字词句段的意思似乎都已交代得明明白白,篇章架构的整体蕴含却很难清清楚楚地梳理概括。像这样在文本面貌上和阅读感受中,都能够跟小说、诗歌、纪实和非虚构写作等兄弟体裁拉开显著距离的散文,恰恰在演绎和表征散文之为散文的那点特质方面有自己的之处。但限于种种条件,在文体流变的历史长河里,散文的这点亦虚亦实、半真半幻的特质直接表现的机会较少,被刻意掩盖或无意湮没的时候较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借着从“伤痕”“反思”“改革”到“寻根”和“新写实”“先锋派”这一连串排浪式的小说创作潮流的强劲冲击,加之一时的“后朦胧诗”“探索戏剧”和报告文学方面大视野、深聚焦的全景纪实等文体试验的从旁带动,甚至还应该算上当时新的华语散文的侧面激发,散文创作的田间地头也绽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新绿。其中,写作热为饱满、创作后劲也为充足的三十多位作者,清一色都出自各地大学校园里的写作爱好者群体。在他们大多数人都已毕业离校、走向社会之后多年,他们学生时代青涩的写作探索,才获得了文学史意义上的认定。分别于1991年、1993年和1995年出版的三本收纳了他们代表性作品的散文集《上升》《九千只火鸟》《蔚蓝色天空的黄金:散文卷》,以书名副题或编选者说明的形式,把他们的创作成果标称为“新生代散文”。
而在《九千只火鸟》和《蔚蓝色天空的黄金:散文卷》两部文集里同样都有作品入选,并且同样都居于书末压阵位置的作者,正是张锐锋。今天回望之下,当初的“新生代散文”作家群中,在坚持探索散文创作新出路的方向上走得远、执着,也有耐心的一位,可能就是张锐锋。1998年,他与《大家》杂志的编辑朋友联手,从他原先谈论过的试图通过糅合各体文学的观念和来“重新确立散文价值”的想法基础上,提炼出了反拨指向更为明确的“新散文”主张。针对兜售世俗趣味和院文化的两种消费模式的流行散文写作套路,从《大家》杂志的“新散文”栏目里陆续亮相的同人们,一边用表白自我写作态度的方式加以批评,一边用身体力行的创作实践予以矫正。尽管旗号变了,张锐锋当时和之后的散文创作所依托和展示的知识基础和精神资源,仍然是从他跻身“新生代散文”作家群时的状态延续而来。
少年时期在家乡农村的乡土生活体验、青年时期在大学理工科专业和现代化企业受的科技知识熏陶和岗位实践磨炼,对张锐锋来说,这不仅是勾画在个人履历上的一段成长轨迹,更是他的文学观、文体观和文学话语思维及风格追求赖以的深层精神结构。专注深耕散文创作之前,张锐锋曾一度风风火火地奔忙于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写作。青春意绪的抒发,高加林、刘巧珍式的忧伤罗曼史的讲述,实地调查矿区生态灾难的危警报,这些乘风冲浪、多面出击的创作努力,应和了短暂的文坛时尚,也匹配了尚在积淀和定型过程因而还显得不那么沉着稳固的创作心理姿态。不过,这终也成了张锐锋向随众从俗的那种诗歌、小说或纪实文学的写作姿态致敬揖别的一场仪式。此后,主要精力投注到散文创作中的张锐锋,开始了步履和方向都独属于他个人的文体探索长旅。
正如本书所收的各篇作品所呈现的,被张锐锋自述为“让隐匿的事物闪亮”和“从一个方向向内心窥探”的文体探索,没有拘滞于单打一的描写、叙事或思辨,更无意靠选材猎奇、立论惊耸或摆设三五金句取胜。论作品的完整形态和句段的脉络,像《深的红》《记忆丘陵》《失乐园》《船头》《复仇的讲述》《迷境》这样的万字长文,都挣脱了在单摆浮搁的记述、抒和说理的三角阵里平面滑行的散文话语惯性,显现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超迈气象和深切穿透力。在这里,冷峻绵密的观察和省思排除了个人绪和感的宣泄,细致入微的物象场景刻画代替了对号入座的社会历史背景设置,容易流于纤弱和局促的自我遭际忆述,让位给了面向自然幽深处和社会宽广处的凝视、谛听和畅想。与其说这些作品是散文,倒不如说它们是穿梭在散文和非散文之间、飞升在传统文学体裁格局之上的超体裁书写。
乍看标题有些玄虚、行文条理也有些纷繁的《深的红》《记忆丘陵》《失乐园》,其实通篇思绪都环绕着怀乡忆旧这一散文写作的老主题。只是张锐锋显然不甘心平铺直叙地堆砌自己对于故乡旧时人风物的念想和记忆。为此,他选择了与这类散文寻常所用的从头说起和如实道来截然不同的做法,不但没有把触发文思的心理事件明摆在作品开头,当作醒目的招,反而对它行着意的后置、淡化和遮掩,使之成为悄悄涌动在语流文脉中的一缕隐形敛迹的暗波。如在《深的红》里,迟至尾声部分,才闪现了既是点题更是点明写作起因的语句:“我想到年轻的乡村画匠和在路边沉睡的老画匠,他们所画的农家炕围上的大红已被时光剥夺了往日的鲜艳、灿烂,漆皮也已剥蚀,今天农民的新房也许已舍弃了它。不过它曾存在过,曾和往事相互映照,它的意义已被摆放到了无限宽广的时间里。”
在《记忆丘陵》里,开篇征引的卡夫卡诗句仅具门面能,对于安徒生童话、埃舍尔、博尔赫斯和卡夫卡的小说的勾连阐发,也仅起定调入题、营造语境和渲染氛围的作用。借此顺势带动起来的对于沉埋在作者真实成长验和乡邦史志传说深处的崞阳镇历史人文的深描细画,才是全篇内容的真正吃重之处。而看似闲笔的“一个农民的孩子幸运地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和“一个年迈的将军,从城市回到家乡,放弃了多少人追求的城市梦想,每天过着普通农民的日子” 这两段未必需要坐实每一个细节的叙事,却对应着全文意蕴层面张力为紧绷的一点悖论:被梦想和现实、历史和当下、城市和乡村多向撕扯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在碾压而非夯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世常理。
《失乐园》初带有副题“沉默的滹沱河”,但全文从“开篇”到“结尾共九节中的五节都并未提及滹沱河,更没有写到河流的沉默,相反,倒是以记忆闪回的视角和景再现般的工笔描摹,连番铺陈了农田、兵站、糠醛厂、铁道线、火车站、村镇街道及庄昼夜不息、变幻无穷的各种喧嚣响动。而这些描述之所以泛着暖意融融的柔光,恰是由于分列全文首尾的“死者”和“杏树”“结尾”三节贯通起来,给整个作品敷设了一层幽暗凝重、冷气袭人的底色和基调。具体地讲,这种底色和基调,就是“死者”一节中所写到的作者每次返村,面对村头河谷高处坟冢密布的大片堬地时会因为想到曾有血有肉、充满活力,拥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的一个个熟人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土地里,而反复沉浸其中的那种空旷无边的淡淡伤感,也是篇末的“杏树”和“结尾”两节,在追忆和梦境中延展出与已故的父亲和弟弟继续共享故宅田园温馨时光的鲜活场景而更强烈也更细腻地表露于外的那种感怀伤逝到无以复加程度的锥心巨恸。
相形之下,从多年前搭乘长途汽车到黄河渡口寻访船工、船匠和在尼罗河上乘船巡游的两番亲身历而成的《船头》,其以“幕”划分的篇章架构、在微观和宏观视域内不断转换焦距与视点的取景和言说路数,很明显地体现着便于转化为纪录片等影像视觉作品的特征。从文本阅读的角度,要妥帖体味《船头》的妙处,当然也离不开视觉想象和画面直觉的活跃参与。
《复仇的讲述》和《迷境》在张锐锋的散文中,可归为重释中国文化典的专属一类。它们上承二十多年前解读孔子的《别人的宫殿》、解读汉字的《世界的形象》和解读诗文的《河流:历史的五线谱》等几组系列之作,下接近两万字的新著《灵魂》长卷。究文体渊源,诠释、阐述典,可谓宽泛意义上的散文写作的立足根基和发端原点。但老的文体基因和的文体传统,也使得阐释典的散文写作深陷在极强大而又极僵化的定式之中。对此,张锐锋施展的突围创新手法,正像他在写家乡、社会和自然人文历史题材的散文中所做的那样,主要是对小说、诗歌、戏剧和狭义的散文等各体裁领域积累的现成行适配于素材本身的调度组合,以此激活并放大典中的形象、节和戏剧性元素,为诗意的哲思演绎和深邃的伦理驳辩搭建起生动可感、场面开阔的话语舞台。简言之,这就是前文所称的超体裁。
即便是外观形制上遵循了读书随笔和游记散文常规体例的《“黑暗中的笑声”》《先知的声音》《为画像》《绝望的疗伤》《灵与肉的秘密叙事》和《仙山》《山影奔腾》《西厢札记》这些精短篇什,得力于超体裁的构思策略和修辞艺术,也发了形象灵动、意趣盎然的鲜活神采。而收入全书的14篇作品皆属跨入新世纪以来的近作,这仿又在证实:无论是三十多年前兴起的“新生代散文”,还是二十余年前提倡的“新散文”,在文化传承和文化发展的新时代洪流中,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快步的风采。
李林荣
24年4月10日于深的红
深的红
序幕
破旧的、漆皮剥落的自行车,后座上的帆布褡裢分跨两边,插兜里露出一些坚硬的木片。一个陌生人身体前倾,一双发黑的手用力压住自行车的手把,仿一松手,自行车就会解体、散架。轮胎上的花纹已被磨光,粘满乡间土路上的泥土,生锈的辐条从轮毂向四方散射,直到将整个车轮张开。自行车是平衡、对称的见证,人的座位居于中心,其中含有设计者的野心和狂妄:以其精巧、简单的结构,挣脱了日常验、常识,让两个轮子在速度中获得稳定,一个人在一个小小机械中扮演主宰者的形象。
每个人都成为,这是一个已剥蚀了漆皮的、露骨的悬念。突然来到的这个乡村画匠正是怀了这样的理想,试图将每一个房间变为自己颜料的试验场。好像一切准备就绪,车后的褡裢里装满了必要的工具和酝酿充分的预谋,直尺、三角尺、各种型号的排笔、柔软的墨线、挤扁了锡袋的水彩颜料以及一些自己雕刻的用来描绘花纹的木片,都放到不同的插兜里,一切都显得尽善尽美,体现着所能想到的人间好秩序。一条凸凹不平的街道上,一扇街门已敞开,笨重的门板纹络毕见,木质中已收集了时间养分和人们推拉之间抵消了的力,还凝结了主人几乎所有节日期间和日常生活中的残留物一卷边的、褪色的对联、面粉熬制的糨糊残渣、木板缩水形成的裂缝,以及日积月累堆积、叠加起来的暗藏的手纹。
孩子们向画匠的身边围过去,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将踏人哪一个街门。他们怀着十足的好奇心打量着那个自行车后座上的褡裢,单从露出来的部分还不能判断其中究竟装了些什么。一个画匠一般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他的宝粪很快就展露无遗。他将使用各种颜料在房间的四围画上各种图案,一般都是一些花与鸟组合的乡村微型壁画。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在窗外窥探,看到画匠一边抽着自己卷好的兰花烟,一边用眼睛盯着墙上一些已画好的几何线条,然后一点点地将颜色填充到里面。他是看到画匠手上的笔,先用饱满的红涂到墙上,渐渐地开始显现出一些花瓣。
几年之后,这些曾是鲜艳的红就会变得越来越深,时间是真正的调色大师,它会在自己的调色盘里调兑适合的颜色,只不过它要在初的时候借助一个乡村画匠的手,来涂上接近于意图的色彩,以便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