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克莱修的“生命界碑”前
人在权力、名位、爱情、财富面前的最大欲望是获得,人在死亡面前最大的欲望是逃避。而获得者终归失去,逃避者也无法逸脱。因为功利总是浮云,而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我们在游览昔日宫殿、王城废墟、山间古墓时,我们在参观艺术馆、博物馆、古刹名寺时,看到的是以往的奢华、古老的姿彩、昨日的精巧。其实,正是在这些东西身上凝固着“失去的获得”与“永恒的死亡”这两个生命的主题。这也是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为我们树起的“生命的界碑”——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在这个世界上,有生便有死。生,是一种新的物质组合秩序;死,是一种物质组合秩序的打破。生与死不过就像是山石颓化为土壤、海水化为了云气、种子转化为新锐、冰块还原为水滴一样自然。而在人的一生中,有得便有失。得,不过是上帝把你当成了储藏间;失,则是上帝把这“储藏间”的东西换了个地方。让人舍生忘死的、激动的、悲哀的、痛苦的、欢悦的许许多多,已让人类精疲力竭,而上帝在覆手翻云之间便把一切解决,多么简单!
越简单越伟大,越复杂越无效,这也许又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生命界碑”。
这“生与死”、“得与失”并非全然无关。“究竟是什么对生命的邪恶的痴求,用这样巨大的力量迫使我们想活着,活在危险和惊慌中,可怕的受着痛苦?”越是伟大的越仿佛是“幼稚”,其实不然。人们“想活着”并不是“邪恶的痴求”,而那种“巨大的力量”,则是“得与失”。
人生不只是“痛苦”,痛苦的后面有欢乐;人生也不只是“危险”与“惊慌”,而更多的是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人们留恋的绝不是痛苦,也不是生命的本身,人们留恋的只是这生活、这世界的美好,只有活着你才能领略。所以,尽管死亡并非是全然毁灭,尽管人们知道那是“永恒”,尽管人们也知道,死亡是“一劳永逸的解脱”,死了,也还会以另一种形式而存在,但那“有生命的存在”与“无生命的存在”怎可同日而语呢?以“物的形态”的存在和以“人的形态”的存在怎么能可以做等价的质换呢?所以,人们“贪生怕死”应该理解,可以理解。知死可让,那就让一下,死亡可不是去抢“末班车”。
问题是死亡是不可让渡的,正如卢克莱修所说:
一定的生命的一定终点,
永远在等着每个人;
死是不能避免的,
我们必须去和它会面。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会面。“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连老牛被牵向屠宰场都会股悚流泪,何况人呢?
是的,“死神也没有如此地破坏事物/以致他把物质物体都加以毁灭/而只是把它们的联合解散/使原素重新互相结合”。卢克莱修确实是伟大,死亡原来竟是这样轻松。
他还告诉我们:“任何东西都不绝对消灭/虽然看来好像如此/因为自然永远以一物建造它物。”“以太父亲投到大地母亲怀里的雨点消失了/但是这之后金黄的谷穗就长出来/绿枝就摇曳在树林间。”
但死亡毕竟是痛苦的,卢克莱修还得用他的诗篇来规劝俗人们:
那些引起死亡的运动也不能永远胜利,
或者把世界的生命永远埋葬;
但那些使万物产生和长大的运动,
也不能把创造了的东西永远保住。
这样,这从亘古开始的长期战争,
是以相等的战斗力在所有始基之间
继续地进行着。时而这里,时而那里。
世界的生产力量胜利了,——或失败了。
混杂在葬仪之中的是那刚刚
到达这光之岸的初生婴儿的哭声:
没有一个黑夜跟着白天,
没有一个黎明跟着黑夜,
而不在新生婴儿的哭声中间
听见那失常的哀泣,
那死亡和黑色仪式的老伴。
省点眼泪吧,丑东西,别再号啕大哭!
你皮也皱了,也享受过生命的一切赏赐;
你总渴望没有的东西,蔑视现成的幸福,
以致对于你生命不完满而无用地过去了,
而现在出乎意料之外地
死神已站在你的头旁边;
——并且是在你能吃饱盛筵
而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之前。
你就把不适合你年纪的东西放下,
大大方方地让位给你的儿孙们吧,
因为你不能不这样做。
是的,谁也“不能不这样做”,不管你是否心甘情愿。面对死亡不需要境界,因为这是谁也规避不了的自然法则。面对死亡也需要境界,也有境界。心甘情愿的,自有一份死亡的轻松和愉悦;悲悲戚戚的,便永远背着沉重和苦痛。为了值得的牺牲便有一种不朽,一事无成的离去便是彻底的寂灭。一世英雄的曹操临死难忘的是为姬妾分香,嘱儿女保存遗物,还怕死后的寂寞;而刘备死前则不忘永安托孤,仍想着汉家的天下。其实,人最重要的是生前怎样用好生命。死亡既然不可免,就尤其要在生时休要把生命虚度。还是记住卢克莱修的话吧:
生命并不无条件地给予任何一个人,
给予所有人的,只是它的用益权。
天地间的“三大悲剧”
天地间有三大悲剧。
天空一天上演一次的悲剧,是气吞山河的日落;大地一年上演一次的悲剧,是色退香消摧红碎绿的花落;人间一生上演一次的悲剧,则是死神之镰对生命之花的收割。
人世的悲剧虽然令人伤感欷歔,但却肇始了人类的生命自觉之河。
在人类草昧未开的年代,太阳升自升、落自落;花儿开自开、谢自谢;就是人类的本身也是生自生、死自死。生下来,啼哭一声宣告着自己的降临;死去,大家啼哭一阵,向这个世界宣告一个同类生命的离去。没有什么理智的悲哀伤感,只有本能的物伤其类的悱恻。
自从人类有了智慧,有了生命的自觉,仿佛与人类相关的一切都有了象征意义。于是太阳落山了,花儿凋谢了,人们就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便有许多黯然伤神、凄然反侧、惨然悲愁、潸然泪落。这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至少体现了一种对生命的恋惋与珍惜。于是人们便编织出天堂、地狱、上帝、太阳神、花神、死神的种种神话、鬼话来传说,这也同样没什么好指责的,也不过是人们对生与再生的渴望,对失去与死亡的恐惧而已。
不过,天空的悲剧与大地的悲剧都只映衬在原始初民的眼中,是一种对自然的人格幻化罢了。对于太阳与花朵无论出与落、生与死并不存在悲与欢的问题,只有人间的悲剧才是真实的。即使后来的人们也仍免不了对夕阳、缺月、流星、落花、流水的伤感,那也只是一种对生命情怀的寄托。但是人们却发现,太阳虽然落了还有升起,花儿谢了还会再开,而人的生命却不会有第二次,于是便唱道:“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花儿落了明年还会照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我的青春一去不会再回来。”
尽管歌者虽自欢歌,绝无寸分伤感,但却道出了人世间的最大悲剧。人们什么都可以克服,但无法克服死亡;人们什么都可以创造,但无法创造生命的“第二次”。生命与人就如水对河流,它不能第二次进入这个河床,逝去了的便永无回头的可能。
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就应该坦然地去面对;既然生是不可再造的,我们更应加倍地珍惜才是。而珍惜生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创造。加倍地努力,就有加倍的生命;加倍地创造就有加倍的人生。尽管死总是不免,但意义总有不同。
树上的叶子每年都要飘落一次,如果它们不飘落,明年的新叶往哪儿长呢?人的生死也是一样,如果只生不死,那么,我们的儿女子孙哪有生存的位置呢?所以,为子孙计,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高高兴兴地去走向死亡,因为创造后的死亡本身并不构成悲剧,只有一生虚度的死去才是悲剧。尽管在岁月的明镜中,看着自己青春的容颜一天天地老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我们总得欢天喜地地向前走。你不走,可是太阳走,月亮也走。面对无奈的惟一,就是不要把它当回事。如果要当回事,就当它是一天的日落一样寻常;就当它是一年的花谢一样必然;就当它是没有任何烦扰与苦恼的不再醒来的长眠一样幸福恬然。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还是让泰翁的诗句伴我们在有生之年,去努力创造夏花一般的绚丽灿烂,当死神降临时也自会如静美之秋叶,仍勃然显露出生命永恒的金黄底色。
不管怎样说,死亡本身是无美可言的,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拥着生命的美丽去无畏地面对,面对着美丽而无憾的了却,这就是死亡之静美。
是“相思泪”,还是“命运的星辰”
是谁在远古曾经疯狂地亲吻过蓝天?也许是太阳神吧!你看,那夜空中至今还印满了万点狂热后冷却了的星痕。虽然冷却了,不也还在荧荧闪闪地展示着阿波罗的余辉?
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这些星痕不再甘于高悬在那迷蒙神秘、沉寂索寞的天宇。每当羲和把驾着太阳车的神马赶进崦嵫山时,便有流星从天空划过。它们开始去追赶地平线下的太阳,一心想回到那照耀万方的太阳车中。可惜的是它们大都陨落在这追求的路上。可是那一缕烟魂和残骸还是一直向着濛汜和咸池飘落,不知道太阳神可还认得这已面目全非的昔日爱之星痕?但,不管怎样,它们已有过自己无悔的生命追求。
在天上有条星星最密集的长廊。不,那是一条神秘的河。中国人说那是西王母为了阻止牛郎追赶织女,用银簪划出的一道天河。而希腊人则说那是人间的大力神赫剌克勒斯在婴儿时代创下的功绩。当他在天母赫拉沉睡时,去吮吸着她那让人长生不老的乳汁时,受惊的赫拉飞迸出一道乳汁,便化作了高悬天上的这条银色的万古长河。尽管这是古希腊人无与伦比的童年畅想,但因其隽永美丽而一直流传至今。
当银河起风时,那一泓让凡人长生不老的乳汁,便点点地溢出了河床,于是天空中便有点点的流星划过。我真担心会洒落在那些比野兽还疯狂的“野兽”身上。一旦他们拥有了赫剌克勒斯的力气,那么,人类还能安宁吗?因而,我宁愿这划过夜空的银色流星,是牛郎与织女相望时,洒下的点点相思泪。
据说,这星星本是开天辟地的盘古死后,那寸断的头发和胡须所化。但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世代的沧桑演绎,在老奶奶的口中,这星星又成了主宰人们命运的星辰:世间的每一个人生来便头顶一颗星星。这颗星星大,你的命就大;这颗星星小,你的命就不济。这颗星星亮,你就发达、运气就好;这颗星星暗,你就不走运、就要有灾殃;这颗星星落了,你的命也就终结(奇特的是这种传说在古罗马的神话中也几乎如出一辙,赫耳西利亚就是随着一颗流星离开人世的)。于是,每当流星从夜空中划过,那些善良的人心中便充满了哀伤。也许这流星本是盘古的子孙们,为哀悼他的死去而洒落的金色泪滴吧!
为了这感人的传说,在我的少年时代,不知道花去了多少个夜晚,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装满了贫穷也装满了希冀的北方农家小院儿里,还有那棵被晚风摇曳着生命的青枝绿叶的大柳树相伴,瞪着一双对这世界、这天空充满了未知的眼睛,向星空张望,寻找着自己的命星,猜想着它在何方?可是,那些星星几乎都一样,都在冷漠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对我不屑地嘲笑。真让人有点伤心,从此我不再相信天上的命星。于是我走回了那座凄清而宁静的土坯房,在炕梢儿放上了几代家传、已是通红的老榆木桌,点起了那盏忽忽闪闪的高檠煤油灯。数不清有多少个无眠之夜,用自己的手在那一张张黄色的也是铺满人生永恒底色的草纸上,画上了一片很小又很大的属于自己的星空,在那里给自己画定了一颗虽然不很大却属于我的命星。它虽然不会对我眨眼睛,但却永在我的心头照耀,并引导着我沿着它的轨迹,从那遍布寒苦野草和瘠瘦山花的田间小道上,一直无歇地走到如今。
长大了,虽然知道了那星星不过和我们住的地球一样,可是没有人、没有动物,也没有花草树木,但却仍不甘心自己童年时代所深刻在脑海里的那些人类童年的神话和传说就这样在一夜间消失。真希望那星空、那流星永远的神秘下去,但它们却再也神秘不起来。尽管如此,每当看见有流星从广袤沉寂的夜空中,像一道耀眼的弧光划过,心中便总有一种经验性的童年固恋在踽踽地涌动,只不过不再重复那幼稚的迷惘和寻找罢了。
流星本不是星体,不过是悬浮在宇宙中的尘埃和星体上被抛出的弃子。它们的存在本无足轻重,它们的不存在也无损于宇宙和星体。但它们却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不只是获得了“星”的桂冠,而且比星星还曾经耀眼夺目。尽管这耀眼与夺目是以生命的呼啸和痛苦的燃烧为代价的,但它们却因此而使生命得到了一种涅槃式的升华。尽管这种耀眼和夺目,在夜空中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却是永不消失的不掺水的一道彩虹。它们自己也寻找到了另一种更有价值的存在方式。即使是坠落在大地的残骸,也被收到陈列馆,成为一种本没有生命的生命标本。这标本上斑斓永镌的火色焰痕,证明着自己呼啸过、燃烧过、闪亮过的不凡的痛苦生命流程。而化为烟缕灰烬的,则以另外一种形式在天地与大海中得到永生。
我的心头重又闪过童年时代的夜空中麻木而无谓地眨着眼睛的星星,可那种永远的高悬,却再也吸引不住我依然惶惑的目光。天上的流星已用自己的生命赫然地昭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本不在于存在时间的长与短。更何况,那恒星也本没有永恒。
悲情美:人兽不免的“难堪事”与“操瓢而乞者”
天地人生之间,最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处,无非舍生以赴、蹈死相殉。殉国死难者如大山峻伟,有崇高阳刚之美,令人血脉贲张,不觉为之拍案击节浮白讴歌;生死殉情者如落叶追花,自有无穷阴柔之隽永,教人悱恻哀惋、痛断肝肠、悲伤叹息。是以泰翁有“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名言;而元好问则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之慨叹。在我国古诗词中又多有抒情咏怀感伤之佳作。乃至周总理生前尚有“生离死别最是人间难堪事”之语。但“生别”总抵不得“死离”之震撼力,有诗文自见分明: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是唐朝大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显然是一首述离别情之作。江淹有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诗自是伤离别诗作中的翘楚者,但无论如何只是一种“生别”,于情尚有可让度处,只是写得好。且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足与阿赫玛托娃的“我能忍受与你的别离,却不能忍受与你的会晤”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总归只是一别,后会总是有期,难则难矣,并不足以感人至深。而宋人苏东坡所写的《江城子》与此便大不相同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小词与李诗大不同的是,李讲“生别”,苏忆“死离”。苏东坡受贬密州,适值发妻王弗亡故十年忌日,遥想千里之外松冈孤坟处,梦回十年生前情景,而不止“泪下千行”,且“年年断肠”。尤上阕更让人悲风射眸酸伤心泪如泉,凄楚肠翻而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两个人弱冠及笄成婚,耳鬓厮磨十一年,王氏27岁便撒手人寰,已死别十年,正逢忌日又值苏轼遭难之际,其情之真切可知。是以,写出一种“鬼气”,称得上古今悼亡诗中的佳作上上品。其情自是可伤可悯,但谁料得此情禽兽竟也不可免,亦有“双雁”“双花”之词问世人间。
早年便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之句;但却许久不知出处;知其所出后,又不知其实其意。此句所出之词、词牌词题为《摸鱼儿?雁邱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全词除首联外,其余则罕闻吟咏。词与诗的流行度自不可与日同语,但自家也并见不得有什么好处。而诗外的故事则真正令人哀感百端。
那么词题的“雁邱词”是何词?词尾的“雁邱处”又是何处呢?
元好问在本词前有序称:
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且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邱。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邱词》。
小序的意思是:在太和五年,作者与同乡秀才结伴赴并州首府太原参加乡试科考。中途遇到一个以网捕雁的猎人拎着两只死雁对他说:“我今天遇到两只雁,捕住一只,可是脱网飞去的那只在天上盘旋悲鸣而不肯飞走。我把捉住的雁杀死了,那只飞雁竟从空中以头撞地自杀而死。”于是,作者便花钱把这两只雁买下来,葬在了汾河岸边,并称之为“雁邱,”就是雁坟的意思,然后又在坟侧垒上一堆石头做为标记。并写下了这首词来赞美大雁的殉情。称这雁儿的死,与一般的“莺儿燕子俱黄土”是不同的;“天也妒,未信也”——连苍天都为雁侣间的殉死真情而忌妒,甚至不相信。
元好问还有一首赞美少年殉情的词章,词牌子也是《摸鱼儿》,收入乐府曲中称《双蕖花》堪称前一首的姊妹篇。其词如下: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生死白头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这首词是作者听友人为他讲述的一对少男、少女相恋不遂投湖而死的旧事而作:太和年间大名府有民家少男少女相恋受阻,双双投入湖中殉情。民家见儿女失踪报官府查无踪迹。后来,采藕者在荷花湖底发现两具尸体,从衣服认出2人。而奇特的是这一年塘中荷花全都开出并蒂莲的双花,因而此词又称《双蕖词》。就连塘中花草都为之所感而生双花为动,自见悲情之重。谁还能说禽兽无知、草木无情呢?
生而为人,总不能不如花草禽兽吧!为情舍命,终有一种感人至深的悲情美的震撼。但无论如何这不是我们应为之旌表阎闾的,以免害人于非命。人的生命并非只为一己之私爱而来这世界上的。而庄子不惜斯文扫地破口大骂那些不惜以命相搏的忠臣烈女守约殉情者为“操瓢而乞”之徒,并非全无道理。生有一份不贰之心迹,死有永生不忘之哀思便足称为美了。人可能也可以不聪灵,但不能活到愚的份儿上。
死自有不可让度处,不可旁贷者。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终胜似花草树木鸟雀禽兽处。虽然如此,总不能只为一己私情而轻抛生命,否则便是一种自私,无可赞美讴歌处。大相爱者若逢生死抉择处,自会取死与己而让生于所爱者,值!而不值得的事就不要去做,这是西方人所奉行的“不值得定理”,仔细思考着。死者长已矣,无意菲薄不计生死者,只是不想害人而已。
元好问还有两首写“别情”与“候人”的小词,也很有意味:
酒冷灯青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
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浇风前。
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
——《小重山》
候馆灯昏雨送凉,小楼人静月侵床。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
西园何羡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鹧鸪天》
这后两首小词与前两首相比,虽仍有可资玩味咀华处,但却少了那份感动人心处。“分飞苦”与“候海棠”,怎比得双花、双雁之生死相殉?
此上六篇相比,则仍推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自己写自己的心情,自有一种“真”之美流泻笔端,是一种不可类比的身临亲历,而非受对象之有感而发。大美绝离不开纯真,而只有真情,才有深情,而所谓深远,必先有其深,方致其远,才能有影响于诗外、于他人,而生发出不同凡响的人性震撼力、时空穿越力,流传千年。
给人以另一种感动的则是《雁邱词》的故事。人本是一种感情动物,为一情字而以生死相许,虽断尽人肠,亦自是司空见惯事。而一禽鸟之类尚有此种相殉之生死恋,怎能不让人更加感动呢?问题在于我们常常把人类的优美之处总是估计得过高;而把禽兽本能中优美处掩埋净尽。“不如禽兽”“不齿于人类”的话语便是此种心态的证明。其实禽鸟野兽中有许多感人之处,而且人的许多美德无非是动物中优美处遗传下来的一种理性化的绍续。不论学者们怎样界定,动物禽鸟间的那种本能美与物伤其类的情感是不能否定的。
一只母驼见子驼跌入深潭,便不顾生死跳入水潭救出子驼,而自己则溺毙潭中;一群青羊被狼群逼到涧边,群体跳涧却不是自杀,老年羊均以自己的身躯当青年羊的空中踏板,让青年羊腾跃到对岸得以生存;两只天鹅在南迁夜宿中途时,一只被夜晚结冰的湖水冻住,飞走的一只马上又飞回来,守候在它的伴侣身边,直到太阳出来解冻,两只天鹅才一起飞走。
瑞士的一个湖边苇丛中有两只天鹅,一只受伤了,另一只便陪在它的身边,以至误了迁徙之期,天鹅的本能是知道这无异于等死,但那个守护者仍不肯离去。冬天到了,一夜大风雪中,一位老人见芦中一只天鹅飞起,却盘旋着不肯离去,鸣叫不已而终又落下。第二天早晨大风雪停了,老人去苇丛中寻找,却发现两只天鹅一身冰冻雪凌交颈相拥着冻僵。老人把它们送进了展览馆,就那样戴着冰凌被制成了晶莹剔透的标本。人们见到它们长颈相拥向天而鸣的造型,无不为之感动。这对生死患难而不离不弃的高贵灵禽,就这样在这世界复活而永生,洁白的不只是一身羽毛,更是它们对爱的忠诚。
禽兽不是无情物,惹得世人漫嗟讶。
却看雁丘汾水上,荷花塘中尽双花。
我从不赞美死,人虽终不免死。但我赞叹美,美本是所有有血气的生命之大追求。如果说爱情是人间的一炉三昧火,那么这种生死相殉的悲情便是有血气生命追求的一种碳化定型。虽然血气已被夺走,但却永如汾水岸边的双雁,荷塘中的并蒂双花,异国展馆中的冰雪天鹅,它们虽无言,人们却听得见它们对悲情之美的娓娓诉说,直到千年、万年、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