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收录了郑振铎不同时期的散文,包括《迂缓与麻木》《街血洗去后》《六月一日》《向光明走去》《月亮之话》《蝉与纺织娘》等。作品记录了作者对生活、人生的经历和思考,带领读者重温了民国大家在爱情、教育、生活琐事上思考感悟,体会了一个时代神韵与文学之美。
郑振铎,1898年12月l9曰生于浙江温州,原籍福建长乐。我国现代杰出的作家、文学史家、艺术史家、文物考古学家和翻译家。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并开始发表作品。笔名西谛、CT、郭源新等。五四运动爆发后,曾作为学生代表参加社会活动,并和瞿秋白等人创办《新社会》杂志。1920年11月,与沈雁冰、叶绍钧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主编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文学周刊》。1923年1月,接替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倡导写实主义的“为人生”的文学。大革命失败后,旅居巴黎。1929年回国。曾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1932年,《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出版。抗战爆发后,参与发起“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创办《救亡日报》。和许广平等人组织“复社”,出版《鲁迅全集》、《联共党史》、《列宁文选》等。抗战胜利后,参与发起组织“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办《民主周刊》。1949年以后,历任文物局局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1958年10月17日,因飞机失事遇难,年仅50岁。一生著述宏富,主要著作有《文学大纲》、《中国文学论集》、《中国俗文学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等。创作有小说集《家庭的故事》、《取火者的逮捕》、《桂公塘》,散文集《佝偻集》、《欧行日记》、《山中杂记》、《短剑集》、《困学集》、《海燕》等。
《幻境》:
迂缓与麻木 自上海大残杀案发生后,我们益可看出我们中国民族的做事是如何地迂缓迟钝,头脑是如何地麻木不灵。我揣想,如此的空前大残杀案一发生,南京路以及各街各路的商店总应该立刻有极严重的表示。然而竞不然!此事发生时,我不知其情形如何;然而当发生后二小时,我到了南京路,却还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大雷雨扫荡后的征象。直到了先施公司之西,行人才渐渐地拥挤,多半伫立而偶语。至于商店呢,一若无事然,仍旧大开着门欢迎顾客。只有当枪弹之冲的七八家商店关上了店门。我不明白,我们民族的举动为什么如此地迂缓迟钝!也许是大家故示镇定,正在商议对付方法罢?! 夜间,我再到外面做第二次的观察。一路上毫无什么可注意的现象。各酒楼上,弦歌之声,依然鼎沸。各商店灯火辉煌,人人在欢笑,在嘲谑。我在自疑,上海不是很大的地方,交通也不算不方便,电话、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全都有,为什么这样重大的消息传播得如此的迂慢?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上海难道竟是一个至治之邦,‘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么?”又到了南京路,各商店仍旧是大开着门欢迎顾客,灯光如白昼的明亮,人众憧憧地进出。依然的,什么大雷雨扫荡的痕迹也没有,什么特异的悲悼的表示也没有!直行至老闸捕房口,才觉得二三丈长的这一段路,灯火是较平常暗淡些,闭了的商店门也未全开。英捕与印捕,乘了高头大马,闯上行人道,用皮鞭驱打行人。被打的人在东西逃避。一个青年,穿着长衫的,被驱而避于一家商店的檐下,英捕还在驱他。他只是微笑地躲避着皮鞭,什么反抗的表示也没有。这给我以至死不忘的印象。我血沸了,我双拳握得紧紧的。他如来驱我呀,……皮鞭如打在我身上呀!……但亏得英捕印捕并不来驱逐我。当时如有什么军器在手,我必先动手打死了这些无人道的野兽再说! 再走过去,景象一如平日,又是什么大雷雨扫荡的痕迹也没有。我又在自疑:为什么我们还没有什么严重的悲悼的表示呢!?难道商界领袖竟没有在商议这事么?难道在商议而尚未确定办法么?“迟钝,迟钝!”我暗暗地自叫着。回转身,到西藏路,望见宁波同乡会门口有黑压压的一大堆人。我吃了一惊:“又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商界在这里会议?群众在这里候大消息的宣布?”匆匆地走近,“失望”立刻抓住了我的心,我的热泪立刻聚挤在眼眶中了。原来是一个什么“南大附中平民学校游艺会”正在那里开会!我自己愤骂道:“还开什么游艺会!还不立刻停止么!” 唉,我失望,什么也使我失望!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又出去观察一次,还是什么悲悼的表示也没有,“迟钝呀!麻木呀!!” 我又在自叫着。下午是某人为他的父母在徐园做双寿,有程艳秋的堂会。我不能不去拜寿,一半因为大家都出去了,什么朋友也找不到,正好趁空到徐园去,一半也要借此探听些消息。但我揣想,堂会是一定没有了,客一定不多,也许“双寿”竞至于改期举行。到了徐园门口,又使我明白我的揣想是完全错了。什么都依旧进行。厅上黑压压地坐着许多骄贵的绅士们、艳装的太太们,都在等候着看戏。招呼了几个熟人,谈起了昨天的大残杀,他们也附和着说道:“不应该,不应该!”然而显然的,他们的脸上、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愤(也许我的观察错了,请他们原谅)!大家说完了话,又静静地等候着看戏。我没有听见再有什么人说起一句关于这个大残杀案的话。“麻木、淡漠、冷酷?!为什么?”我任怎样也揣想不出。
约有四十小时是在如此的平安而镇定中度过去。
到了第三天早晨,商店才不复照例开门。听说还是学生们包围强迫的结果。事后,商会的副会长想登报声明,这次议决罢市是被迫的,亏得被较明白的人劝阻住了。
“唉!迂缓、麻木、冷酷!为什么?”我任怎样也揣想不出。
六·二十六追记 发表于1925年7月5日《文学周报》第1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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