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本位
餐厅名叫“金本位”,官方评级是“五星”,大众评价是“狗屎”。
根据顾客反馈,他们只有墙上贴的土豪金色大片砖和菜单上高不可攀的价位达到了所谓的“五星标准”。然而作为本市最著名的有钱人俱乐部之一,此地纵然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依然吸引着前仆后继的大傻子赶来挨宰……当然,他们结账走人以后,通常都要牙酸肉疼地来一句:“他们怎么还没倒闭呢?”
“上菜慢,差评!”
“饮料是狗屎,差评!”
“连个服务人员都没有,全程机器人,什么玩意儿!”
罗宾老师用力整了整自己烧包的领结,狠狠地瞪了助理小朱一眼。
办事不利的小助理只好低头含胸,假装自己是一只并不存在的鹌鹑。
罗宾老师再次把目光转向“金本位”餐厅正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顾客被那里的门槛绊倒了,上菜的傻机器人正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来回摇晃着它的大铁头——没错,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愚蠢的服务机器人走失,餐厅居然在门口设了一个三十厘米高的门槛!
真是惨不忍睹……
“就不能给他们那些破烂机器人的系统升个级吗?”被门槛绊过脚的罗宾老师恨恨地想。
就在那位女顾客眼看着脸要着地的时候,门口突然逆光走进了一个人,他在谁都反应不及的时候飞快地一伸手,准确地接住了那位摔倒的女顾客,而后非常自然地往上一带,似乎毫不费力地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成年人给拎上了三十厘米高的门槛。
惊魂甫定的女顾客连忙道谢,门口的人似乎小幅度地微笑了一下,非常有风度地让过她去,然后迈步往里走来。
“壮士。”罗宾老师漫不经心地想,“搞不好是个当兵的。”
小朱:“等等,老板,他好像在跟你打招呼!”
话音刚落,罗宾老师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壮士”已经径直走到他面前站定。只见来人后脚跟轻轻一碰,上身笔直,贴在裤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手敬个礼,随即大概是想起了场合不对,又把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了,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十分有礼貌地对他颔首致意。
罗宾脖子几乎要仰断,内心世界响起自己微弱而挣扎的声音:“我记得我等的好像是朋友家的一个女儿,一个小名叫小落的……姑娘。”
只听这位性别成谜的客人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开口说:“罗叔叔,您好,我是傅落。”
她的声音很特别,比女人低沉,比男人清越,微妙地介于二者之间,吐字如珠落,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听得罗宾老师三观尽毁,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他的助理小朱则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
好半晌,罗宾老师顶着那张被雷劈得行将就木的脸,竟没有因为自己变成“叔叔”而生气,还活生生地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和蔼地问:“好,好……嗯,小落是吧?一眨眼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妈呢,没有一起来吗?”
来人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像打报告一样说:“她从单位赶过来,五分钟以前她的飞行器坐标显示正被堵在空中二环上,根据今天的交通模型判断,她大概还需要二十五分钟才能赶到。”
罗宾眼角跳了跳:“哦,好好,你……你那什么,别站着,快坐,坐吧。”
傅落听到指令,标准地来了个向左转,保持着等距离的步伐,两步走到罗宾老师对面,拉椅子,端坐,一气呵成……真是行如风、坐如钟。
罗宾老师和她大眼瞪小眼良久,搜肠刮肚了半天,竟然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小朱轻轻地拽了他一把:“老板,先点菜吗?”
罗宾老师这才回过神来,按下桌角的自动服务系统启动键,把点餐菜单平铺在桌面触屏上:“对对,点菜!”
那么来的这位是谁呢?
此人的身份证上是这样写的:
姓名:傅落
性别:女
这张珍贵的三十二代身份证,是她进女厕所被当成流氓打出来的时候,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物件。
傅落秋天过了生日,就要满二十三周岁了。
公元2413年,科技大爆炸后,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接近两百岁,“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毫无疑问是最娇嫩的少女期,让人听了,依然会联想起诸如“青春正盛”“年华正好”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比如一朵将开未开还沾着露水的娇花。
而傅落这朵“娇花”,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浓眉大眼,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虽不胖,但是壮,肌肉发达的手臂把肩膀撑开,像个行将展翅的大鹰。罗宾老师目测,她的上衣肩宽可能要接近四十四厘米,而腰线收得十分利索,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结果,脊柱笔直……这是多么标准的男性身材!
三百六十度无差别的五大三粗!
傅落穿了一身男士休闲装,理着个比球寸稍微长一点的发型,短短的头发往四面八方支着,活脱脱一只刺猬,腕骨嶙峋的手腕上扣着一块很旧的军需表,表带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表盘一角还不知被什么磕坏了一块,被人重新粘了起来,越发显得破破烂烂。
她妈已经连给孩子换块表的钱都没有了吗?
罗宾老师看着她有点牙疼,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循环起一段旋律:送快递的小哥你威武雄壮,奔驰的小飞驴像火箭一样……
小朱发挥自己作为助理的作用,小心翼翼地问:“那傅落爱吃什么呢?”
傅落把目光转向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别客气,你点吧,今天我埋单。”
小朱正面对上她的眼神,忍不住一愣,只见她五官浓墨重彩,眉目清正,眼睛飞扬,眼神在灯光下竟然显得熠熠生辉。
“长得还挺帅。”小朱心里突然闪过这么个念头,顿时有些脸红了。
小朱曾经在历史博物馆里听见过一段还原的评书,想象力一发散,就觉得这位傅姑娘帅得颇有古意。按着评书词里的说法,但凡给她来上一身“狮子盔麒麟甲,大红五彩虎头战靴”,扛上丈八的“乌金九环大砍刀”,那就是好威风的一员“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罗宾一阵后槽牙疼,想起傅落的妈在电话里和他描述的情况,什么“都毕业了,其貌不扬”“人也不太懂事,正好她休长假,让她跟着你,权当实习了”,听完还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个相貌平平、自卑内向的小女孩,谁知道……这可真是期盼一把袖珍小电棒,来了一门等离子高射炮的节奏。
罗宾已经隐隐地猜出了真相,依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小落上的什么学校,学的什么专业啊?”
文理商艺医,干什么的都行,哪怕是专修“太空养猪技术”的呢……
傅落神色一肃,字正腔圆地回答说:“军委直属院校,太空作战系。”
小朱手一哆嗦,正挨在点菜单上的手指一下勾了“地狱辣”的选项,人性化的系统听闻此言,连忙跳出了提示对话框:
温馨提示,本品过辣,容易引起腹泻等一系列不良肠胃反应,请慎重选择并重新确定,痔疮人士尤其请注意健康。重复一遍,痔疮人士请注意健康……
小朱忙面有菜色地关闭了添乱的对话框。
“你,太空作战系。”罗宾老师诚恳地看着这位来自“未来将军培养基地”的精英,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要来……我的……形象设计公司……‘实习’……六个星期?”
这回,傅落沉默了两秒钟,坦诚地回答:“不是实习,我们的实习都是学校统一安排的。我今年刚从学校毕业,准备正式服役,其间有六个星期的假期……都是我妈逼的。”
罗宾有气无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给叔说说,你妈怎么个意思?”
傅落语气毫无起伏地复述:“她说‘你敢不去,我就死给你看。黑咕隆咚宇宙垃圾场就是我永远的归宿,变成个太空飘浮物也比整天看着你糟心强!’。”
罗宾双手捂脸,好一会儿,才呻吟出声:“不错,是她的风格。”
如果罗老师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苦大仇深就好了。
罗宾和傅家的渊源,是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起了。
傅落的妈妈付小馨是一位工程师,任职于某国家大型军工制造机构,而现在人五人六的罗宾老师,那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科毕业生,不咸不淡地过了他的实习期以后,就成了付工的学生。
那时候他还不叫“罗宾”这么洋气的名字,他叫罗小波,模样秀气得像个大姑娘,再加上性格文弱,不爱说话,讲究打扮,对一些女性护肤品抱有非正常的兴趣,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带了一股娘气。可想,在糙汉横行的军工机构里,他除了“捡肥皂”,是没什么别的前途的。
同龄的同事们不太看得惯他,前辈们也觉得这小伙子整天不钻研业务,四处推销化妆品,不太务正业。只有付小馨,那会儿大概是刚生完孩子,身体激素的变化引起了母性的过剩,一直对他很照顾。
罗小波是一个连家里的“物联系统”出故障,都要请人来修理的废物点心——给简易家务机器人换芯片,初中生都会,罗小波不会。无论是大学选专业,还是进入军工厂,他都实实在在是入错了行。
至于工作技能,罗小波全凭死记硬背和照本宣科,一旦需要他动手实验,必然提前一天紧张得睡不好觉。连付小馨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不成器的学生在研究所里不合适,也不知是他搞研究还是研究搞他。
罗小波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当什么文职军官,他就是胸无大志,就想去动态影楼给人家打理造型。他对自己和整个人生都充满了迷茫,看似光鲜的研究院生活对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每每想起自己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去,他就痛苦得恨不得从来没有被生下来。
他在研究所苦苦地煎熬了两年多,煎熬得都快要抑郁了,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走这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他向单位提出了辞职,打算去影楼当学徒。当时周围的人都很震惊,一致认为罗小波是病得不轻带吃错了药。付小馨几次登门劝他,后来发现这小子完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也只好作罢。
正好,付小馨当时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开了个动态影楼小公司,她就托了这层关系,把罗小波送了进去。后来也一直托人关照着,这才有了罗宾老师的今天。
如今的罗宾老师虽然忙,但知恩图报,一直没和付小馨断过联系,称呼也从最开始的“老师”变成了“大姐”。
傅落中学就住校了,稍微大一点以后,罗宾就没见过她,对她的印象也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胖丫头。小孩子大多看不出什么美丑来,胖乎乎的显得还挺好玩,罗宾老师完全没想到,阔别十几年以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胖丫头”,竟能成就这番不凡的伟岸身姿。
罗宾老师心里的疑问像沼泽地里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着,心说:“付小馨那个当得四六不着的妈,到底是给这孩子喂了些什么养大的呢?”
电话里,罗宾连傅落到底是圆是扁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他的老大姐付工程师活土匪一样地一锤定音:“行!只要你肯收下你这个破外甥女,我这就把她给你绑过去!”
眼下面临收货,罗宾老师终于明白了她那“货已售出,概不退换”的语气是因为什么。
付小馨赶到的时候,满地跑的大铁头机器人也差不多准备上菜了,而等傅落开始动刀叉,罗宾和小朱就再一次开了眼。
在小朱所接触的时尚圈子里,年轻的女孩子为了保持身材,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甚至有个人偷偷跑去无证经营的小诊所做非法基因修改手术——阻断人体对脂肪的代谢和吸收。最后内分泌系统极度紊乱,维生素D吸收障碍,骨头一敲就碎,多处内脏衰竭,死因纷繁复杂得法医都没能抉择出一个“主犯”。
大多数人不敢这么疯狂,但节食却是从“楚王爱细腰”开始就经久不衰的终身运动。
在这位吃了半碗沙拉都觉得罪过的美女眼前,一个接一个的空盘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生产出来。收盘子的“大铁头”一次一次地往这边跑,轴承不堪重负,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凄惨动静,还有一次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了桌子腿上,摔了个屁股蹲。
而罗宾老师和他少见多怪的助理妹子也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英雄本色”。
那傅同学,她在十分钟之内,解决了双份开胃菜,喝了一碗汤,啃了两块餐厅无限量提供的午餐面包,撕了半只鸡,而后干掉了一整块牛排、三份薯条、一荤一素两碗沙拉和四块饭后甜点。付小馨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扇在了傅落的后背上。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傅落糟心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放下了刀叉,擦了擦嘴,正襟危坐。
罗宾努力顺了一下自己舌头上的蝴蝶结,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客气,让孩子吃饱了算,别饿着。”
付小馨女士已经年近八十岁,在这个时代,算是跨入了人生中年,外表上也是个非常正常的中年妇女,并不胖,也并没有保持很好的身材,不怎么打扮,却也没有丑到石破天惊的地步。
而傅落的父亲听说也是军校出身,但不知具体是干什么的,但和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形象大相径庭,有点瘦弱,也有点沉默。罗宾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印象里待人挺和气,但是不怎么热络。
这样的两口子,究竟是怎样的基因突变才生出这样一个姑娘来啊?
罗宾看付小馨又狠狠地在傅落脑袋上抽了一巴掌:“又剪头发是吧?说了你多少次了!啮齿动物磨牙都没你剪得勤快,跟你那两根毛有仇吗?你怎么不干脆剃秃了?”
傅落诚恳地回答说:“秃了麻烦,长出一点来就老得剃。”
付小馨听到这样的歪理,气得七窍生烟,大庭广众之下对傅落施以家庭暴力。傅落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不躲不闪地任她妈拍打,好像对方只是替她掸灰尘,同时无奈地说:“妈,你不要总是找我麻烦。”
付小馨女士的目光落在了罗宾老师年轻漂亮的助理小朱身上,见那小姑娘长得条顺盘靓甜美可人,顿时就羡慕得死去活来。再一看自己生出来的这个“活牲口”,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什么叫作“云泥之别”,心里的不是滋味就甭提了。
罗宾老师板起脸,努力不让表情崩溃。
“我怀她的时候,肯定被什么不明物体辐射过。”最后,付小馨打累了,用短短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她女儿的一生,“姐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千万别手软,该揍就揍,该抽就抽。反正你也看见了,这货皮糙肉厚,一般人打不死。”
这顿饭在付小馨与罗宾老师的叙旧中、在付工对亲生女儿不间断的“人身攻击”中和谐地结束了。
付小馨吃完饭就带着傅落走了,罗宾老师却叫服务员收拾了餐桌,又点了一杯饮料,看起来好像还要等什么人。傅落就像个旧时代被欺压的奴隶,替她妈开着路、拎着包、拿着外套……以及挨着随时心血来潮、天外飞来的一巴掌。
傅落在门口门槛处扶了付小馨一把,然后拉开餐厅的玻璃门,侧身伸手比画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下气地说:“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迈着四方步出去了。
而傅落刚要跟上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好迎面走进来,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高而瘦削,五官俊美,只是眉心有一道和年龄不符的褶皱,让这人的脸都笼罩在一层说不出的阴郁里。
傅落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两人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都示意对方先走。
最后是已经走出五六米的付小馨女士不耐烦,回过头来冲傅落嚷嚷:“磨蹭什么呢?我看你可真是个当门童的好料子,快点滚过来!”
傅落歉意地对让路的青年点了点头,快步追上她妈:“滚来了,圆吗?”
大约不是很圆,因为付小馨女士的回复是踮起脚尖抽她的后脑勺。
傅落只好低下头,以便体贴地适应她小矮子妈动手的方式,还不忘顺口嘱咐说:“你当心别崴着脚。”
餐厅门口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母女俩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而笑容退去后,眉目间的阴郁却似乎更浓重了,他径直走向罗宾老师的桌子:“罗先生。”
这一次,罗宾迎着来人矜持又郑重地站了起来:“杨大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