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考察了若干思想家、思想流派与集权政治的关系,但又不是主要通过揭发各思想家个人的劣迹来展示这种关系,而是深入到他们的思想中对启蒙理性的背叛因素,揭示了那些表面纯洁而精彩的思想难以察觉的政治面向。
序
希特勒迫使人类接受一项新的绝对命令:好好引导你的思想与行为,不要再让奥斯维辛集中营重现人间,不要让类似的事件再度发生。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
本书探讨的主题令许多人讳莫如深,它重新检视了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与右派政治复杂的历史,以及两者关系对当前政治的影响。
有些人一厢情愿地认定,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反智现象,只能吸引罪犯与恶徒。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已然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当年欧洲大陆有许多知识分子精英,争先恐后地跳上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列车。毕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之后,民主政治的信誉已经沉沦到史无前例的谷底。我们不妨列举几位法西斯主义在文学与哲学领域的支持者,但他们只是冰山一角:恩斯特·荣格尔、戈特弗里德·贝恩、马丁·海德格尔、卡尔·施米特、罗伯特·布拉西亚克(Robert Brasillach)、皮埃尔·德里厄·拉罗歇尔Pierre Drieu La Rochelle (18931945),法国小说家、散文家,著有《吉尔》。编者注(本书以下脚注均为编者所加,不再注明)、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LouisFerdinand Céline (18941961),法国著名小说家,被誉为法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其反犹思想而颇具争议,代表作有《茫茫黑夜漫游》《死缓》等。、保罗·德曼 Paul de Man (19191983),比利时结构主义文学家及批评家。、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美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乔瓦尼·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 (18751944),意大利哲学家,新黑格尔主义者,倡导行动唯心主义。、菲利波·马里内蒂Filippo Marinetti (18761944),未来派艺术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他常被视作贝尼托·墨索里尼的先驱,在政治上颇受争议。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W.B.叶芝与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 (18821957),英国小说家、画家。生于加拿大。曾在伦敦和巴黎学习绘画,后创建了旋涡画派。作为作家,他曾因极端的社会和政治观点而饱受攻击,但作为艺术家,他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肖像画家。。再者,着眼于法西斯主义经济根源的马克思主义的诠释,已经一蹶不振,因此我们对于极右派政治的思想渊源,实有必要重新进行严肃地探讨。
知识分子与极右派的历史瓜葛,在许多方面影响了当代的政治话语。欧洲的极右派政党如约尔格·海德尔(Jrg Haider)的奥地利自由党(Austrian Freedom Party)与法国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 Pen)的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在20世纪90年代的选举中大有斩获。带有种族中心与本土主义色彩的政党,也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比利时及几个刚解放的东欧国家趾高气扬。因此评论家必然要一探究竟:法西斯主义的幽灵是不是已再度出现?
在学术领域,后现代主义向来受到尼采、海德格尔、莫里斯·布朗肖、保罗·德曼等人学说的滋养,这些人都预示或实际沦为所谓的法西斯主义狂热知识分子。可想而知,一幅令人忧心的景象已经出现:20世纪30年代的反民主风潮正在死灰复燃,只不过这一回它是托身在学院左派的羽翼之下。这种渊源传承令人忧心忡忡,似乎再度印证了一句历史悠久的政治格言:物极必反(les extrmes se touchent)。
势力庞大的后现代主义在今日似乎已陷入困境,除了画地自限的学术界之外,它的挥别理性(farewell to reason)计划一直未能落地生根。它大胆宣示人类解放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s)已然结束,却并未获得广泛接受。更有甚者,当年以言论和行动激发1989年革命的东欧国家异议人士,已经成功地运用人权的论述来摇撼极权统治。借由这种方式,一度被文化界左派贬抑为美国霸权工具的西方人道主义,再度整装出发。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院左派曾经尝试以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也译作身份政治。这个旗帜鲜明的反普世价值概念,来取代关于民主合法性的论述。然而这种做法充满矛盾,困难重重。认同政治是一种文化上自我肯定的反政治(antipolitics),在那些尚存在基本的宪法与法律保障的政治活动中,看似理据充分而且引人入胜。这样的条件能够创造出一个政治空间,一道免于政府干涉的魔墙(magic wall),可以说,人们在此可以各种方式安全无虞地探讨文化认同各项要素,而不至于鄙夷践踏其他与之竞逐的认同要素。但是在宪政法治保障付诸阙如的地方,例如波斯尼亚、卢旺达与阿尔及利亚,认同政治却会引发难以形容的悲剧。这些前车之鉴应验了政治现代性的一条金科玉律:要确保相互包容与共存共荣的价值,程序民主的正式保障是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以当代政治理论的术语来说就是,这些地区的经验印证了正当优先于良善。
事后回顾,后现代主义认定理性与进步的制度化只会导致控制(domination)的强化而非解放,福柯的作品在这方面最言之凿凿;但这种观点实在过于犬儒,而且经不起实证。20世纪八九十年代横扫东欧、南美洲以及(较具试探性)亚洲的第三波(Third Wave)民主化风潮,已经彰显了民主人道主义的遗产能够行之久远。相反,我检视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例子,发现从原则层面敌视民主价值的心态,很容易就会带来一发不可收拾的政治后果。
当代最大的讽刺之一就是,法国既是公认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发源地,也是后现代主义消沉最快、最彻底的国度。20世纪70到80年代,人道主义形同一座坚强的堡垒,足以抵挡革命主义(revolutionism)的倒行逆施,后者曾在东欧、波尔波特(Pol Pot,曾经留学巴黎)时期的柬埔寨,引发了不可否认的灾难。法国知识分子很快就认识到,后现代主义者软弱的相对主义立场,欠缺道德上与观念上的资源,无法抗衡国内与国外的暴政造成的不公不义。因此法国知识分子重新肯定人权,视之为当代政治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
正因为如此,后现代主义在今日的式微,与近年的政治环境息息相关。人道主义的复兴意味着后现代主义的凋亡。极权主义是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政治经验,它加诸我们一项新的绝对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让苏联的古拉格(Gulag)或纳粹的奥斯维辛(Auschwitz)集中营从此绝迹。如今我们已经知道,民主与极权这两种政权有无可化解的差异。尽管民主政体在经验层面留下许多败笔,但仍然具备极权社会望尘莫及的内部政治变革能力。像后现代主义这样的论述,一方面大力宣扬文化相对主义,一方面对民主规范态度模棱两可,显然已经无法满足这个时代在道德与政治层面的要求。
尽管本书的主旨是探讨知识分子与法西斯主义之间的纠葛,其中有几位是后现代主义的大师,但是我并无意将他们连坐入罪。在历史上,法西斯主义一心鼓吹富国强兵的价值,然而后现代主义的政治思想倾向于哲学的无政府主义,全面质疑包括民主在内的各种政治体制。从实践立场来看,这种态度意味着后现代主义告别了现实世界的政治,转而诉诸虚无缥缈、充满揣测的政治上的(the political)讨论。
本书批判后现代主义另有一番目的。我关切的重点在于:就某个层面而言,后现代主义对于理性与真理的敌视,在学理上站不住脚,在政治上也是自废武功。它对逻辑与论证的不信任已走上偏锋,导致其信徒茫然无所适从,一遇上道德与政治问题就束手无策。为了实践新尼采主义(neoNietzschean)怀疑的解释学(hermeneutic of suspicion),理性与民主被降格为无法信任的对象,从而导致政治上的无能为力:放弃在人世间采取有效行动的能力。专为一群门徒量身打造的秘传理论,恐怕会沦为虚有其表的做法,本身之外别无目的。
因此,后现代左派阵营正冒险在民主最需要规范性资源的历史时刻,将这些资源剥夺殆尽。每逢危机时刻(例如当前全球对抗明目张胆危及人类基本权利与自由的恐怖主义),最要紧的是维系最低限度民主(democratic minimum)的要素。后现代政治思潮贬抑联盟建构与寻求共识的重要性,转而青睐认同政治与政治斗争,过早地将这个传统打入冷宫。因而,它继承了左翼主义(leftism)最有问题的特质之一:以犬儒心态认定,所谓民主规范不过是掩护既得利益阶层的一道帷幕。不可讳言,民主规范有可能,也的确会沦为一道帷幕,但是它们也提供了一股非常重要的伦理力量,足以揭露并转化那些宰制社会的利益阶层。过去30年来,许多原先被边缘化的社会群体(女性、同性恋、少数族裔),在政治领域大有斩获,验证了一种海纳百川的政治逻辑,显示民主的准则与体制确实能够让政治与时俱进。完全放弃这些潜在价值,就等于是封杀了政治进步的可能性。
后现代主义注解
后现代主义无疑是学术界用得最浮滥也最混乱的术语之一,因此有必要厘清与界定其基本的意涵。
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讨论,主要滥觞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建筑与艺术的演进。在这两个领域,现代主义美学的核心观念如形式主义、困难性、深度以及作为天才的艺术家,都已经日暮途穷。因此后现代艺术另辟蹊径,强调通俗化、实用化与大众化的精神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画像,建筑师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对美国建筑语法(《向拉斯维加斯学习》)的重新发现,都是这种新精神的反映。在视觉艺术领域,后现代主义标志着从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错综复杂,转向20世纪60年代艺术界的新直接性(new immediacy):欧普艺术、概念艺术、行为艺术与偶发艺术(happenings)。至于建筑领域,后现代主义隐含着对国际风格(international
style)的排斥,挞伐千篇一律令人窒息的玻璃与钢铁盒子(包豪斯的功能主义),推行对传统手法的随机、即兴的借用。文学领域的后现代主义倾向于玩弄元小说(metafiction)一种探讨或质疑自身存在理由的文学的各种诱惑。
后来在后结构主义或法国理论的冲击之下,后现代主义扩大了对现代性的认识论与史料学(historiography)预设观念客观真理与历史进程的攻击。1980年前后,后现代主义(艺术领域)与后结构主义(哲学领域)的信条,在北美学院知识分子的思维想象中融合为一。
本书论及后现代主义时,主要是指涉前文所述最后一种现象:以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尼采)、主权(sovereignty,巴塔耶)、另一个开端(other beginning,海德格尔)、延异(différance,德里达)或身体和快感的差异经济学(different economy of bodies and pleasures,福柯)之名,来否定现代性知识和文化上的预设。
于纽约市2003年4月
导读探索知识分子亲极权主义的思想根源陶东风 / 1
序 / 1 导论问题回答: 何谓反启蒙运动? / 7
第一部分重探德国意识形态
第一章查拉图斯特拉进军好莱坞: 论后现代的尼采诠释 / 39
第二章被释放的普罗米修斯: 荣格与雅利安宗教的诱惑 / 82
第三章法西斯主义与诠释学: 伽达默尔与内在流亡的暧昧性 / 111
政治附录(一) 德国的不确定性:
论德国新右派 / 158
第二部分法国的教训
第四章左派法西斯主义: 巴塔耶与德国意识形态 / 187
第五章莫里斯·布朗肖: 沉默的运用与滥用 / 232
第六章打倒法律: 解构主义与正义问题 / 273
政治附录(二) 量身打造的法西斯主义:
论法国新右派的意识形态 / 316
结论灾难之地: 现代思想中的美国形象 / 342
附录: 论基里科的《爱之歌》 / 383
致谢 / 387
译名对照表 / 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