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出版于2007年,是阿瑟·米勒生前发表的*后一批短篇小说的合集,这六篇小说最初分别刊载于《纽约客》《哈珀斯》《绅士》等刊物。和米勒之前的小说集一样,《存在》呈现了一组被某些难以言传的因素所改变的人物形象,其中既有青春期的少年,也有已到暮年的老人,令人难以忘怀。同时,本书也展示了一位已近暮年、但仍处于创作盛年的艺术家的自信和敏锐。
本书是美国二十世纪伟大戏剧家、优秀小说家阿瑟·米勒生前发表的最后一批短篇小说的合集,呈现了一组被某些难以言传的因素所改变的人物形象,其中既有青春期的少年,也有已到暮年的老人,令人难以忘怀。同时,本书也展示了一位已近暮年、但仍处于创作盛年的艺术家的自信和敏锐。
生存伦理的探寻之旅(译后记)
阿瑟·米勒(1915-2005)出生于纽约市哈莱姆区的一个波兰犹太移民家庭,是美国公认的最伟大剧作家之一;他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一起统领了二十世纪的美国百老汇舞台,同时也真正将美国戏剧推向整个世界。米勒的代表作《推销员之死》于一九四九年二月在百老汇上演后轰动了美国戏剧界,一举夺得当年的普利策戏剧奖、纽约戏剧评论奖和托尼戏剧音乐奖,后者被认为是美国舞台艺术成就最高奖项,奠定了米勒在美国戏剧界的大师地位。此外,他还成功地推出了《吾子吾弟》(All My Sons,一九四七)、《炼狱》(The Crucible,一九五三)、《桥上一瞥》(A View from the Bridge,一九五五)等二十余部其他剧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遭到美国众议院非美行为调查委员会(HUAC)的共产党活动调查,随后又迎娶了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由此成为万众瞩目的全美公众人物。一九九九年,新版《推销员之死》再获托尼奖中的“最佳戏剧重演奖”,八十三岁的米勒则被授予“终身成就奖”。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剧作家生前曾于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三年两次访华,首次来访时向中国观众推荐了以一六九二年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萨勒姆女巫审判案为题材、有影射五十年代盛行的麦卡锡主义和“红色恐慌”之嫌的《炼狱》,该剧于一九八一年九月由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时改名为《萨勒姆的女巫》,迅速得到了当时刚刚经过“文革”洗礼的中国观众的广泛共鸣;一九八三年五月,米勒应邀亲自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执导的《推销员之死》在北京公演,再次大获成功,成为中美戏剧交流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为米勒在中国赢得了持久的声誉。
与其戏剧成就相比,米勒的小说创作多半不为人所知。然而,从这位剧作家的生平上却不难发现,小说创作几乎贯穿了他的写作生涯始终:米勒于一九四五年发表长篇小说《焦点》(Focus);一九五七年推出中篇小说《不合时宜的人》(The Misfts),后被改编成电影剧本《花田错》(又译《乱点鸳鸯谱》),一九六一年上映,是梦露最后的银幕之作;一九六七年和一九九五年分别出版小说集《我不再需要你》(I Don’t Need You Anymore)和《平凡女孩的一生》(Homely Girl,英国版Plain Girl:A Life),二者共收录了米勒不同时期的十余篇中、短篇小说。此外,二〇〇七年由美国企鹅集团旗下维京出版社推出的《存在》(Presence: Stories)是米勒生前发表的最后一批短篇小说的合集,这六篇小说最初分别刊载于《纽约客》《哈泼斯》《时尚先生》等杂志。二〇〇九年,英国布鲁姆斯伯里出版社首次结集出版米勒小说全集《存在》(Presence: 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Arthur Miller),共收录十六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囊括了先前已面世的三部小说集里的大部分作品。米勒的小说作品得到了《洛杉矶时报书评》的肯定:“这些短篇小说提醒我们,这位杰出的戏剧家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这一点毋庸置疑。”A.N.威尔逊则认为米勒笔下的小说“大有契诃夫风范……具有人文关怀、睿智风趣和思想深度,值得奉为至高典范”。然而,我国对米勒小说作品的译介至今仍未开展,评论界更是鲜有涉及,此次推出其二〇〇七年版小说集《存在》的中译本可谓填补空白之举,米勒的小说创作艺术大抵可从中窥见一斑。
按照我国最早的米勒译介者梅绍武先生的说法,米勒常被人们视为“当代美国戏剧的良心”;《推销员之死》和《炼狱》这两部经典之作对“美国梦”的两面性做出了最为透彻的诠释,对美国民族个性乃至人性的黑暗面进行了颇为深刻的剖析。而米勒戏剧艺术所达到的这种道德高度和思想深度也同样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上;可以说,小说本身的文类特色使其在细致入微地探索人类的恐惧、梦想和欲望方面更加得心应手。米勒曾在一九六七年第一版的小说集《我不再需要你》的序言《关于距离》中指出,短篇小说在美国虽不太受人关注,但它所特有的短小篇幅和有限的叙事空间,及其与受众之间适度拉开的距离,仍赋予了这个文类某些得天独厚的特权:“我发觉自己不时会产生一种愿望,不想加快和压缩事件与人物性格的发展进程,那是戏剧的做法,而是让它们凝固下来,在静态和孤立中观察事物,我认为这正是一篇好的短篇小说的巨大优势所在。”与戏剧通常借助于舞台上表演的动作来揭示生活真相的特质有所不同,“地方本身以及所见事物、瞬间的心情、飘忽不定且虚无缥缈的疑惧感”等元素在短篇小说里因其真实和平实而获得了特别的意义和分量。因而,这种“富有亲和力的艺术形式”会更能体现作者的个性和主张。事实上,在《西雅图时报》书评人理查德·华莱士的眼里,这位戏剧大师在小说创作中俨然化身为一个性格迥异的米勒——这是“一位兴趣不再流连于宏大主题和意识形态冲突之间,却更多着眼于记忆的微小瞬间和难以理解的事物的作家”。
米勒身后才得以结集出版的两部小说集有着相同的标题,“存在”这一标题取自小说集的最后一个篇目,从表面看来与作品内容并无直接的关联,但英文原文“presence”一词在“在场”和“存在”这两个意义层面上都是对作者意图的准确呈现:一方面,作为物质名词,“在场”揭示了米勒小说集的主题,即对人类现实生活多角度、多层面的厚描;另一方面,作为抽象概念,“存在”则颇为精辟地概括了米勒创作的思想内涵之精髓,即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思考和价值追问。与标题的哲学深度相呼应,这部小说集在篇目的选取和排列上亦独具匠心,开篇与结尾的作品题材刚好涵盖了从少年到暮年、从蒙昧到了悟、从躁动不安到沉静反思的整个人生历程,文学再现的焦点也逐渐从现实的表象滑向记忆的深谷。
作为开篇,以青少年成长为题材的《斗牛犬》讲述了十三岁男孩涉世之初的启蒙经历。男孩为了买一只小狗而贸然跑到一个陌生女人家里,发现小狗并不是报纸广告上所称的品种,只是普通的棕色狗,正在犹豫如何退出之际,却在女人的引诱下糊里糊涂地与之发生了关系。男孩带着那只被无偿赠予的小狗回了家,心里却总是想着那个女人,直到有一天小狗出了事——由于贪食蛋糕而被撑得口吐白沫了。母亲厌恶地表示不再养狗,兽医便带走了小狗;男孩对女人顿生愧疚,一方面很想再去找她重温那美妙的身体体验,一方面又担心该如何向她解释失去小狗的事情。内心的纠结竟驱使他在钢琴上即兴弹奏出了一曲令母亲喜出望外的美妙和弦:“他弹着琴,感觉仿佛体内有什么被晃散了,或者干脆被震塌了。他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不再空虚,不再清白,而是沉甸甸地背负了那些秘密和自己的谎言,有一些是讲出来的,还有一些是没有讲出来的,但所有这些都让人生厌,使他如今有些游离于家庭之外,待在一个他能观察他们,也能和他们一道观察自己的地方。”在这个故事里,男孩走出自己平时熟悉的那个封闭的童年生活环境,完成了自己的性启蒙,从而给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画上了一个句号;性意识的觉醒让男孩失去处子的天真和蒙昧,进入了复杂的成人世界。
与之相呼应,小说集的收尾之作《存在》则站在暮年的角度回望来路,并反观人类生命之中爱的经历和性的力量。一名长者回到家乡的海边故地重游,清晨在通往沙滩的木栈道上偶然目睹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路边激情做爱,故事便围绕这个场景徐徐展开。目之所及,主人公虽为那名男子的力量与激情所打动,却发现内心波澜不惊,情欲并未受到撩拨。在那名男子沉沉睡去之后,他与美丽女子的交谈引发了恍如隔世的遐思,使他不由得记起三十年前与自己的爱人在这片海滩上做爱的情景,而今斯人已逝,记忆依然生动鲜活。与女子一番水中嬉戏之后,此君独在沙滩上睡意蒙眬,转瞬间人去境空,他竟一时分辨不清先前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究竟是真实的“在场”还是梦幻的“存在”了。在这穿越般的神奇经历中,这位长者意识到自己“已越过禁区边界,一脚踏入虚空,这让他感到恐惧。然而,就是在这一个黑暗的时刻,他的心头无端涌起一阵巨大的喜悦……如果他看到的情景让他感到如此欣喜,那么他们是否真的在这里其实并不重要了”。在顿悟的那一刻,男主人公似乎超越了过去与现在、青春与暮年、生与死之间的界线,在跨越时空的记忆里找到了恒久存在、历久弥新的人性价值。
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均未具名,人生起点的迷惘和期许,以及临近终点的空虚和释然,都在亦幻亦真的描述中跃然纸上,首尾在一唱一和之间既突显了作者对于生命过程的哲性反思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推出了一个有关生之存在的宏大谜题。在男孩与成人世界的最初接触中,象征着自然之爱的小狗充当了一个媒介;与性爱的乐趣相伴而生的则是以关爱和责任为特征的主体意识。男孩的丰富情感及其人性的自然流露与母亲的无情和兽医的冷漠形成了颇为鲜明的对照,而前者正是艺术灵感的源泉所在。与之相反,对于那位徜徉于记忆之畔的长者来说,在生命勃发的最初律动渐行渐远之时,美妙的感官体验成为“水中月,镜中花”,终究化作了记忆的水中倒影,留下的则是关于存在的真实的心理体验,人类生命的本真价值闪现其中,亟待敏感的心灵去捕捉和发掘,而艺术创作的价值恰在于此。
根据评论界的说法,米勒小说集里的作品“呈现了一组被某些难以言传的因素所改变的人物形象”。正如上述在人生拐点上的豁然了悟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物,他们在那顿悟一刻分别迈过了童年与成年、青年与老年之间的边界,与自我和他人达成妥协或默契,坦然面对并接受下一个生命阶段的全新生命状态。究其实质,这些所谓“难以言传的因素”恰好构成了人类存在之谜,传达了米勒艺术所特有的那种“深刻洞察力、人文精神和情感共鸣”,从而清晰地勾勒出米勒艺术观的道德之经纬和伦理之维度。颇能体现编者独具匠心的是,在《斗牛犬》和《存在》二者构成的人生框架之中,被安排在首尾之间的四篇小说聚焦于人类社会的不同生存层面,从不同角度诠释了人类的生存主题,形成了一派自然、社会与人类精神交相辉映的宏大叙事景观;同时,历史、记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成功地将个体生命体验和个人记忆融入了作者对人类共同记忆与存在的追问和反思之中。具体来说,这四篇小说分别提出的是一个有关生态环境和生存价值的伦理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共同构建起米勒小说艺术的伦理维度。
《海狸》讲述了一个有关自然生态伦理的故事,从一个物种的反常行为出发,对比三十年间发生的自然环境变迁,对人类破坏生态环境的做法提出了质疑。男主人公发现自家的人工池塘在一夜之间被海狸侵占,海狸一家不仅在此筑巢,而且正忙于用树木、水草和淤泥堵塞溢水管,试图构建一个新的池塘。他一方面对这种啮齿类动物给周围环境带来的潜在危害感到恐慌,预感到“池塘周围生长多年的一片可爱的小树林将要悉数尽毁”;另一方面也讶异于海狸眼下所做的“愚蠢的无用功”,因为“这里已经有一个足够深的池塘了。海狸怎么能视而不见呢”?驱赶未果,他只好请朋友过来击毙了海狸。他虽然并不后悔大开杀戒,但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一心想要了解海狸那貌似“违反了大自然的经济原则”的做法背后的动机:“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逻辑……?若非为了提高水位,海狸是否受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动机支配?如果有,是什么?可能会是什么呢?”思考的结果是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干预破坏了自然规律,引发了这一系列逻辑混乱的连锁反应:“要是这里一开始就没有人工建造的池塘,只有一条原生态的蜿蜒小溪,海狸以它的智慧在溪边筑堤,建造一个宽阔的池塘,水的深度足够让它筑巢……一旦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物种的实际功用,人们就能以一种或多或少的平和心态去看待周边的树木不可避免会被毁掉这件事。”最终,“将自然视为可靠逻辑和稳定秩序的终极源泉”原本无差错,人类自原来才是破坏自然生态的罪魁祸首。
如果说《海狸》是在人与自然之间发生的寻常生活事件中探索自然生态伦理之谜,那么《演出》则将不寻常的重大历史事件还原成了独特的个人情感体验,尝试在人性层面上揭开社会生态伦理的奥秘。这篇小说的叙事者以一名聆听口述并即时做出回应的旁观者的视角,重构了一名沉迷于舞蹈艺术的犹太裔踢踏舞者在二战前夕应邀赴德为希特勒演出的经历。那位历史上以残暴著称的大独裁者在观看演出时陶醉痴迷的人性流露,以及演出后对舞者的高度赏识和委任提拔,令舞者回味至今。而且,不为人所知的是希特勒曾将自己塑造德意志民族性的宏图大志与踢踏舞的推广联系起来,“他相信舞蹈中所包含的健康活力的舞步、严明的纪律以及质朴无华的个性将会非常有益于德国人民的身心健康。他预言以后全国各地将会有几百乃至几千名德国人同时在礼堂里或露天体育场上一起跳舞。这很能鼓舞人心。它不仅能提高德国人民的健康标准,而且能强化德国人民之间的钢铁联盟”。尽管舞者感觉共同的艺术追求成为他与希特勒之间的纽带,权力的诱惑也几乎让他欲罢不能,但他再三犹豫之下还是亮明了自己的犹太身份,随后仓皇逃离了是非之地。然而,这段经历给舞者带来的是巨大的价值观困扰,使他陷入复杂的情感纠结乃至痛苦的心理隔绝之中:二战后,对于那个臭名昭著的纳粹杀人魔王和残害犹太民族的历史罪人,舞者如此这般的记忆表述在世人的一片讨伐声中显得格格不入。在那满目疮痍的柏林,他不禁“反问自己,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那样?肯定是有原因的。是什么呢?”他迫切希望人们能够通过自己的故事来理解那些蕴藏在重大历史事件背后的人性奥秘。同时,作品也在历史的坐标上对个体记忆的政治合法性提出了质疑:是非与善恶的评判依据究竟何在?艺术与政治二者所派生的价值观在多大程度上契合或相悖?此类问题看来要在社会生态伦理的范畴内寻求答案了。
《裸体手稿》是一个有关爱与艺术的故事,艺术家借由“身体写作”找回的灵感与激情将人类生态伦理的探索延伸到了精神维度。一名凭借处女作成名的作家如今江郎才尽,纯粹为了生计而写作,再也写不出令人心动的作品来。妻子来自一个波兰移民家庭,她那有着立陶宛贵族血统的父亲梦断美国,原本期待跻身上流社会,却不幸跌入卑微的社会底层,巨大的身份落差使他精神失常;而她生性清高,本能地拒绝性事,痛苦地挣扎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几近崩溃的边缘。作家一度寻花问柳,想借助性来留住青春和才华,但一切都是徒劳;生活依然空虚,文字照旧苍白空洞。终于有一天,他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不寻常的办法来激发创作灵感,即:招募一名女性,在裸体上写文稿。方法居然奏效,作家文思泉涌,记忆中与妻子最初邂逅的场景唤起了他的真情实感,而陌生女孩的自愿奉献不仅使他的幻想变为现实,还让他重新感受到人性的美好。完稿后的共浴顺理成章,做爱似乎也水到渠成。然而,随后开出的那张冷冰冰的支票瞬间消除了二人之间的亲近感,女孩失望而去。带着愧疚之情,作家叩问灵魂:“现实总是如此轻松……可为什么它总是与愤怒相伴而来呢?”的确,在那保守主义盛行、物欲横流的五十年代,理想主义者遭受重创,因为“他们都摆脱不了一个失去荣耀的没落时代的影响: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对世界革命一无所知并且把这当成天赐之福,钱越来越容易挣到,精神分析学家被赋予最高权威,不愿承担责任的冷漠被誉为至高美德”。作家寻回的不仅仅是“丰盈而甜美”的纯净爱情,更重要的是那个“囚禁在他内心的男人,一名自由歌唱的诗人,其精神犹如海浪般真实可信”。他期盼“能从自己幽暗的内心中发掘出更多颤动的纯情”,用艺术捕获那些“由于惧怕表露而遁形的爱情残骸”。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的灰烬里浴火重生,闪耀出人文主义光芒。这不啻为通过重新检视当下价值来寻求失却的精神生态家园的一次大胆尝试。
与前三者相比较,《松脂蒸馏器》所述的故事更为复杂,作品巧妙地将人类与自然、政治与社会、艺术与人类精神等生态伦理诉求编织在一起。男主人公最初的政治热忱一度受挫,转而逃遁到艺术之中找寻慰藉;携妻子赴海地度假原本是为了享受阳光,却偶然结识了一位放弃纽约的富足生活、一心想要拯救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的有志之士道格拉斯——此人罹患癌症,却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把一个废弃的大油箱改造成松脂蒸馏器,想通过制造松脂来挽救濒危的森林,阻止政客偷盗、倒卖山上的树木,同时也给当地居民提供急需的医疗帮助。他被此人的真诚所打动,却不禁疑惑这无谓的冒险行为背后的动机:“不管是他还是他认识的人,从来没有人这般在乎过一件事并且这般公然地表现出来。但这一切只是为了提炼松脂吗?……松脂实在是太便宜了……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事隔三十余年,主人公突然想起了那项未竟的事业,萌生了重访海地的念头,试图为余生晚年找回些许生命的意义,他意识到:“对道格拉斯而言,那个松脂蒸馏器无疑是他所创造的一件艺术作品。为了制造出他在脑海中勾勒的一个美好幻象,道格拉斯牺牲了他自己、他的事业、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大多数人】从不去拦截那一道能够激发他们去创造新事物的无形光柱。”然而,海地当局的贪欲已将往日的森林吞噬殆尽,山地水土流失严重,道格拉斯为之付出生命代价和家庭幸福的蒸馏器也惨遭废弃,热切的希望和深邃的信仰已随逝者而远去。所幸的是,男主人公终究寻回了人生的希望:道格拉斯所做的“荒唐之事”背后是“某种近乎神圣的东西”,大油箱“宛如一件艺术品,超越了制造者的卑微琐碎,甚至超越了他的自恋和愚蠢。他很高兴自己回到这里。不是因为它有意义,而是他在不经意间对道格拉斯的雄心壮志表达了自己的敬意”。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尽管“他觉得这种精神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至少他认识的人身上不再能寻见”,但他却意外地在那些贫困交加的当地人身上体察到了一种乐善好施的人性关怀,同时他也相信有关道格拉斯的记忆将会通过那位陪伴他踏上搜寻大油箱之旅的晚辈继续传承下去。由此看来,松脂蒸馏器代表了一个承载着人类所有的积极生命价值的美好家园。
对于上述作品,《出版商周刊》这样评论:“普利策奖获奖剧作家米勒大展文学现实主义的纯熟技艺,表现出深深扎根于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下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之心理和道德冲突。”纵观整部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在人生和人性构成的宏大框架内倾注了对自然、社会和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注,无不带有二十世纪下半叶美国社会生活和意识形态的时代印记。在米勒笔下,记忆的追溯、对往昔的回忆和历史的反思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惑和挣扎求索,生存价值的追问回荡在这物质丰饶的“贫瘠”之地,呼唤着理想主义的回归。的确,在人生终点处回望来路,似乎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当肉体的存在即将化为乌有时,精神的传承也不失为一种颇具形而上意义的“存在”;这后一种“存在”将人类种族和万物生灵的物质存在维系起来,使其在相互成就之中变得更有生命主体的价值和尊严。
或许可以说,总体看来,上述作品描绘了这位已近暮年的作家关于生存伦理的一次探寻之旅,共同揭秘了人类个体和物种之间基于生存需要或生命尊严所建立的那张互为依存、密不可分的隐形关系网络。在这个意义层面上,米勒的小说集恰到好处地展示出中老年叙述视角的优势与特权所在,尤其是《存在》以及《演出》《海狸》《裸体手稿》《松脂蒸馏器》等五个篇目均以三十年为时间跨度,充分彰显了年长者的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冲撞所带来的叙事张力;就连《斗牛犬》这篇以十三岁男孩为主人公的小说也因为叙述者与青少年主人公之间刻意拉开的认知距离而显得成熟老到。《纽约时报》称:“这些故事写得优雅得体……它们靠的不是大多数当代小说读者所熟悉的人工雕琢的微妙色彩和刻意安排的顿悟瞬间。用清晰明白的平实文字概括出情感、情境和主题的精髓,这是米勒先生最优秀作品的特征,它使读者不禁希望故事再长一点、再多一些。”对于这种说法,译者颇有同感,译后意犹未尽,回味绵绵无穷,是为记。
林斌
二〇一二年十月于厦门
阿瑟·米勒(1915-2005),美国伟大的戏剧家之一,被誉为“美国戏剧的良心”。他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一起统领了二十世纪的美国百老汇舞台,同时也真正将美国戏剧推向整个世界。他著有多部剧作,其中包括赢得国际声誉的《推销员之死》和《炼狱》(又译《萨勒姆的女巫》)。他曾被授予托尼奖、普利策奖、纽约戏剧评论奖以及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颁发的杰出贡献奖。
与戏剧上取得的成就相比,阿瑟?米勒的小说创作多半不为人所知,然而小说创作几乎贯穿了他的写作生涯始终,如长篇小说《焦点》、中篇小说《不合时宜的人》、短篇小说集《我不再需要你》《平凡女孩的一生》等。这些作品也深受好评,体现出深刻的洞察力、强烈的人文精神,而这正是他伟大的剧作的标志性特征。
001 斗牛犬
013 演出
038 海狸
048 裸体手稿
079 松脂蒸馏器
138 存在
146 生存理论的探寻之旅(译后记)
摘自《存在》
……
他走到海边,海水进进退退,发出嘶嘶的响声,他意识到这就是他在整个过程中始终听见的声音。他突发奇想,朝着那对情侣相反的方向,沿着水边悠闲地散步。深不可测的海洋引发了他的深沉遐思;生命中没有其他事物如此感情充沛,它那舒缓的拍岸声如此充满智慧和欢愉,而其实这一切颇具欺骗性,因为它的暴烈脾气正在积蓄仇恨。他饿了,想吃早餐;他开始沿着小路朝街道的方向返回,刚走几步却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他们躺在几百英尺开外的地方,于是他坐在沙地上注视着那蛹壳和背向它蜷卧的女人。他心里纳闷,他怎么会认为她此刻肯定感觉自己被遗弃而不开心呢?那个家伙怎么就不是一个她不想再与之纠缠下去的花花公子呢?也许她对他穷追不舍,直到捕获了他,此时躺在那里的是赢家,在她的下一场征服之前稍事休息。他们就像猿猴一样少言寡语,他心想。两个人在满足欲望之后安静地待在笼子里面。还有太阳。海浪是看得见的地球自转。年轻女子坐起身来,男人刚刚拿出年轻时蔑视死亡的那股劲头来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此时仍躺在裹尸布般的睡袋里一动不动。她眺望着海面,整片沙滩上依然空无一人。他们肯定是在那里过的夜。这可能是他们第二次做爱了。她慢慢转过身来,透过那片光线望向他。他毕恭毕敬地垂下了眼帘,不知何故他对她的熟知令他感到内疚,随后他决定用目光来回应她。她一骨碌站起身来,朝他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他看到了她浑圆的臀部和丰满的乳房。她个子不高。等她再走近一些,他发觉自己先前看到的她那僵硬、卷曲的头发只是雾气和阳光造成的错觉;她其实长着一头浓密的棕色短发,还有圆圆的脸颊和深棕色的眼睛。她额前有个美人尖,戴着五十美分硬币大小的橘色珊瑚耳环。她的左手拇指上缠着邦迪创可贴;或许在碎瓶子和木渣滓遍布的沙滩上待了很久。他盘腿而坐,她在他面前停下来站住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知道,但将近六点半了。”
“谢谢。”
她朝他身后的海面看去,目光里满是踌躇。“你在这里住吗?”
“不,我是来度周末的。”
“哦。”她像个哲学家似的,深沉地点了几下头,无论有没有假装的成分,他开始感到她是把他看成同党的,不管她站在什么立场上。她似乎把他此刻的在场视为不可避免的事件,除了她和她的情人以外,沙滩上只有他一个人。她轻松自在地站在那里,把创可贴松开的一角按在皮肤上。然后她把目光从大拇指转向他,偏着头仔细打量、揣摩他,嘴角咧开,露出温柔而散淡的微笑,仿佛期待得到他的认可。他感觉自己的脸红了。然后她平静地叹了口气,再次朝海面望去,上扬的下颌给她增添了一丝高贵。此时,是她主宰了这片海滩,他便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荒谬。
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虽不理解,却心怀恐惧和不快地意识到他找到了一个关联,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于是便下定决心不再毫无目的地乱讲话。三十年前,他曾在这片沙滩上做爱。当时这里的房子更加稀少。可能是在同一座沙丘上的草丛间,尽管他记得那座沙丘看起来更高一些。她现已作古,他猜想此时已化为一具白骨。但是,他们做爱时不完全是静默无声的。那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记得一道月光在水面上闪耀,就像是一条公路,它发出的光泽折射到她的黑发上。
她难道不打算开口讲话吗?他试图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但当他抬头看她时,他的情绪里掺杂着恐惧。他迅速瞟了一眼,发现那睡袋一直没有动静,仿佛她的同伴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可她没有睡意。她或许还沉浸在兴奋的悸动之中。她低垂着眼帘,眉头上似乎有万千思绪掠过。从他的角度看来,她那亭亭玉立的双腿就像是沙地上长出的立柱一般。
“你偷看了我们。”
他一下子喘不上气来,但还是坚守住自己的权利。“我不知道你们在那里……”
“这我知道,我看见你了。”
“是吗?我没看见你。你被草丛遮住了。”
“不过,我能看见你。我们表现很棒吧?”
“相当棒。”
她转过头去,朝睡袋的方向瞟了一眼,摇了摇头,仿佛在对什么表示惊叹。但是,她坐到沙地上时,又回过头去瞟了一眼,显然是想确认一下他还没有动静。然后,她盘起腿来,把脚踝压在大腿下,以一种半坐莲花的姿态坐好,挺直后背,几乎与他面对面。她此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东方韵味,一张圆脸蛋使她的双眼变成了狭长的眯缝眼。“你又回来过一次,对吧?”
“嗯,我还以为你们完事了呢。”
“你知道,我其实看不见你;可我感觉得到你在那里。”
“你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让人感受得到他们的存在。”
她坐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件事先约定好的事情发生。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有些事情可能会让他尴尬,或者会促使对方赶他走。他转过头去面向大海,凝视片刻,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们之间没有必要讲话,因为彼此在这共享的静默之中获得了一份安全感。但是,她身手矫捷地站起身,朝海水里走了几米。他涨红了脸,开始为将要失去她而感到遗憾,然后他决定跟上去,尽管口袋里的削笔刀会被咸咸的海水腐蚀,那是妻子送他的生日礼物,可他还是下了海。一个轻柔的海浪令她失足滑倒。海水冰冷得让人畏缩,可他还是投入水中,在她身边游了起来。他们面对面地踩着水,她朝他身边漂近些,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将她揽腰入怀,随后感到她双腿张开,将他环住。一个浪头向他们头顶扑来,呛得他们直咳,他们大笑起来,她抱住他的腰,把他拉过去,用冰凉的双唇亲吻着他,然后她溜走了,从他身边游开,从海里走到沙滩上,径直走向她那仍旧纹丝不动的情人。
他也上了岸,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刀,打开四个刀片,用湿漉漉的手指抹了抹,朝刀鞘里吹一口气,赶走湿气,然后坐在了沙地上。他没有带毛巾,但是阳光的热度正在升高。肺部吸入的新鲜空气使他感到神清气爽,他把头向后一仰,闭上双眼,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肯定有什么他该做的事情。他转过头去,仰望着沙滩,发现她坐在毛毯上注视着他,他们相互凝视,就好像被拴在一根长长的丝线的两头似的。现在,他就要失去她了。腰腹部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钝痛。他展开身体,仰面躺下,合上双目,为触摸到她的身体或许还有灵魂而感到一丝胜利的喜悦。使他感到诧异的是,朦胧的睡意开始悄然潜入他那紧闭的双眼;在海里游上一次泳有时会让他感到放松,就像做爱后的感觉一样,他觉得只要他愿意,马上就能睡去。梦境开始浮现,但是阳光迅速变得炙热起来,这样会晒伤的,于是他坐起来,目光再次越过沙滩,投向她藏身的那座沙丘。他的心一凉。他们已经不见了。震惊刺痛了他的胃,使他差一点就呕吐起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呢?他们还得折起她的毛毯和他的睡袋,收起散放在四处的其他物件呢。他赶忙走到他们先前待过的那座沙丘,可那里空无一物,沙地松散得无法留下脚印。他的胸中涌起一团恐惧,他四下里东张西望,却只有大海和空落落的沙滩。他快步走上那条铺有木板条的小路,希望在他们消失之前赶到街上,这时看见了茅草丛上搭着一件白色T恤衫,便停下了脚步。他伸手取过来,把它拿在手里,感受到棉布里残留的一丝丝身体余温。或者是在他们之前来这里的情侣们遗落在这里的,此刻只是被炙热的阳光烘暖?他已越过禁区边界,一脚踏入虚空,这让他感到恐惧。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刻,他的心头无端涌起一阵巨大的喜悦。他从那条小路走上了街道,朝他客居的那所别墅走去。他心里想,如果他看到的情景让他感到如此欣喜,那么他们是否真的在这里其实并不重要了,这是多么奇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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