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著作集。作为文明形态史观的典型代表,汤因比一反国家至上的观念,主张文明才是历史研究的单位,以人的生老病死的现象,来解释文明的兴衰与死亡;他既用哲人的独特眼光,从宏观的角度对人类历史与文明进行广泛而深刻的探讨,又以超凡的叙史才能,以历史学家的视野对人类历史与文明进行细致的描述。本著作集包括了他较有代表性的六部著作,分别是《历史研究》、《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文明经受考验》、《变革与习俗:我们时代的挑战》、《从东方到西方:汤因比环球游记》。从中可以完整了解汤因比的史学思想以及他对内容广泛的史学领域的探讨。
二十一世纪世界面临的挑战并不比过去少:恐怖主义、宗教冲突、排外主义、种族歧视、环境恶化……汤因比的文明史观从未过时,始终为人类反思自身、拯救自身提供着一种具有参考价值的解释。这套汤因比著作集视野广阔,面向寰宇,通观全球,细数古今各个文明的起源、成长、断裂与式微;胸怀世界,悲天悯人,对近代文明的忧虑以及对人类前途的关怀跃然纸上;内容旁征博引、谋篇井然有序,行文畅达,字句典雅,足为史家范式。
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1889—1975)是20世纪英国标志性的历史学家之一,也是20世纪西方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杰出代表。
20世纪在人类编年史上是个较为特殊的世纪。科技突飞猛进,物质生活条件持续改善,全球化的趋势不可阻挡。但人类不同利益集团在自身发展道路上的选择冲突也空前激烈:风起云涌的革命与反革命,周而复始的经济危机,此起彼伏的大规模战争,特别是空前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似乎预示资本主义文明末日的来临。如何概括这一尖锐对立的二元时代(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家霍布斯鲍姆称之为“极端的年代”),狄更斯的文学描述用到这里颇为贴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面对巨大的乱象,处于涡旋中心的欧洲人一度迷茫困惑、不知所措甚至绝望,比任何时候都更急切地需要有人给出合理的解释和希望,汤因比正是因应时代需求和期待而出现的思考者之一。
除了时代需求,个人因素对汤因比历史观的理解也不可忽视。他曾经谈到过这一点,认为欲了解他的思想,不只需考虑社会历史条件,还需考虑他的个人背景。他对课题的选择、论证的切入角度、论据的收集与取舍、讨论的角度和深度以及史实陈述和价值陈述所用的话语,具有与个人成长环境密切相关的鲜明个性。因此,阅读汤因比,既不能忽略他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语境,也不能忽略其生活经验、师承关系等个人条件。
汤因比生在伦敦一个知识分子家族。其祖父是医生,毕生致力于利他主义的慈善事业。汤因比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与此或许有一定关联。汤因比的父亲在茶叶进出口公司和慈善机构作职员,患有精神疾病。汤因比自陈他几次受到忧郁症的折磨,认为是从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他的叔父是19世纪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但对他的学术旨趣具有直接甚至决定性影响的人是他的叔祖父哈利·汤因比和他的母亲萨拉·E.马歇尔。
汤因比的叔祖父哈利·汤因比担任过东印度公司一条商船的船长,有关他去印度和中国航行的传奇故事曾使小汤因比激动不已,他关于异域民族的豁达认识对汤因比后来破除西方中心论和形成文化平等观念具有启示意义。汤因比的母亲萨拉·E.马歇尔是剑桥大学纽纳姆学院历史专业的学生,后来成为英国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她每天晚上在小汤因比临睡前都要给他讲历史故事,引起他对历史的浓厚兴趣,使他产生出要当一位历史家的理想。汤因比曾反思道:“为什么我是一个历史学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或物理学家呢?这同我喝茶和喝咖啡不加糖是同样的道理。这两种习惯的形成都是幼年时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欧洲孩子,古典文字和文学是普通教育的必修课,所以他7岁开始学拉丁文,8岁学希腊文,古典文字识读是他的童子功。加之他聪慧好学、接受能力强,学习成绩和道德表现优异,于1902年入英国名校温彻斯特公学。五年后获得奖学金,入牛津大学巴利奥学院深造,主修古典文献学和希腊罗马历史。大学毕业后他留学院任教(1912年),担任古希腊罗马史教师。他的治学能力和潜力显然得到了院方认可。
对于古典历史和文化素养与个人学术思想与成就的关系,汤因比有自己的解释。他说:“这种传统教育颇为有益,接受过这种教育的人不会有文化沙文主义的弊端。一个受过希腊文化熏陶的西方人容易避免把西方基督教世界视为尽善尽美的错误,他在分析当代西方社会背景提出的历史问题时会求助于作为他的精神家园的希腊圣贤。”所以他认为:“对于任何一个想成为历史学家的人,尤其是对于出生在现代的人来说,古典教育都是一种无价的恩惠。”这无疑是经验之谈。遍数19世纪与20世纪前半叶的西方出色思想家,他们无不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素养,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古典教育的精华在于培养良好的伦理与智慧、批判与审美精神以及逻辑的思维方法。正是古典历史与文化素养赋予汤因比博大的胸襟和广阔的视域。在他构建整个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宏观框架时,他熟悉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作为一种基本模式就在情在理了。
在牛津大学正式任教之前,汤因比曾去英国设在希腊雅典的考古学院进修两年。此间他走访了希腊和意大利的许多古代遗址,深化了他对古典历史与文化的认识,促使他产生了古代与现代不仅相通而且共时的思想。例如1912年5月23日,他身处米斯特拉城堡的顶端,向东眺望古代斯巴达谷地,远眺爱琴文明时期的迈锡尼遗址。他油然而生了这样一种联想:“虽然梅尼莱昂的迈锡尼宫殿早在公元前12世纪就被摧毁,米斯特拉城堡是在公元1249年建造的,二者间隔了24个世纪,但中世纪米斯特拉城堡的法国领土与迈锡尼时代梅尼莱昂的希腊贵族却有相通之处。”他因此首次生出对古今历史进行比较研究的冲动。
两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汤因比在讲授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时,顿悟到历史事件的共同性,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带给他的感受,在公元前431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时修昔底德早已感受过了。尽管这两个事件距离两千多年之远,但却具有相似的意义,标志西方历史和希腊历史的转折点。他说:“这使我确信了维科的直觉:这两个文明的历史虽然不处在一个时代,但它们是平行的,是可以比较的。这种信念促使我从维科的两个文明的比较扩展到所有文明的比较研究。”这种历史比较的想法基于历史事物具有共性,这也是历史规律论的理论基础。维科在《新科学》一书中早已论证过它的合理性,这就是世界各民族不约而同地形成一些相同的文化范畴,如宗教崇拜、婚丧礼仪。这种历史比较方法一旦产生,便成为汤因比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贯穿他的一生。
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使年轻的汤因比不能安于坐大学的冷板凳。他不顾妻子的反对,积极报名参战。并于1915年进入英国外交部政治情报司工作,参与战争宣传活动。他的学术方向也从古代转移到当代国际政治,曾撰文谴责土耳其和德国的战争罪行。之后汤因比任外交部研究处主任,撰写过有关中东和中亚地区的政策分析报告。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他以英国代表团团员身份出席列强坐地分赃的巴黎和会,拓展了他的国际政治视野。随后他返回大学任教,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捡起了老本行,讲授近现代希腊语言文学和历史及拜占庭史。然而1921年希腊土耳其战争爆发,他再次从大学出走,成为《曼彻斯特卫报》记者,赴战争前线采访。战争结束后他撰述的《希腊和土耳其的西方问题》(The Western Question in Greece and Turkey)一书问世,广受好评。他在书中采用同代人记写同代事和夹叙夹议的传统西方史学写法,把希腊与土耳其的战争看作是西方外交政策和西方思想尤其是民族观念作用的结果。1924年,汤因比任职于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通常称作查塔姆研究所),负责每年一期的《国际事务概览》的组稿与编辑工作。1925年,他还受聘担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史教授,第三次在大学执教,并一直到1955年以功勋教授名衔退休。这是一段勤于笔耕、著述甚丰的时期,也是他功成名就的时期。
退休后的汤因比作为和平主义者和世界主义者,继续活跃在国际政治舞台。他思想偏向欧洲左翼,反对美国的侵越战争,谴责以色列的中东政策,抨击南非的种族歧视。晚年他仍致力于宣传世界和平,思考人类的命运。他于1975年10月22日病逝,享年86岁。
英国哲学家罗素高度评价汤因比的思想成就,认为20世纪人们对史书的兴趣大为衰减,原因之一是伟大的历史著作不多,但汤因比是个例外,“他的作品的规模之宏伟,堪与前人的天才作品媲美”。罗素是智者,比汤因比年长十多岁,大体可看作是汤因比的同代人。他赞赏汤因比似有惺惺相惜的意思。但他说20世纪缺乏伟大的历史家却未免言之过甚。江山代有才人出,美国史家迈克尔·朗于2011年论及汤因比时曾列举比尔德、布罗代尔、柯林伍德等一批大史家。但汤因比无疑在20世纪西方史学史的巨匠中属于给人留下最深印记的人之列。他著作等身,粗略统计,他已出版的大小书籍至少有80部(本),可列一个长长的书单。在病逝前(1975年),他还完成了另一部终极关怀的力作《人类与大地母亲》。除了书籍和小册子,他著有大量论文、评述,仅他的著作的外文译本的语种便多达三十余种。这套中译本汤因比著作集收录了其中六部,在数量上仅及他的全部著述的百分之一二。所以迈克尔·朗指出:汤因比“大概是世界上读者最多、译本最多且被议论最多的学者”。
当然,我们知道,一个人著述众多并不意味每本书或每篇文章都是珠玑,只是意味作者的勤奋。一个人一生能有一两部经得起时光检验的代表作,一部著作中有一两章写得颇为精彩,一篇文章中有几行字耐人咀嚼,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汤因比的作品亦应作如是观。尽管他著作等身,但真正给他带来国际声誉并载入史学史和思想史的是他的12卷本大作《历史研究》(1934—1961)。
这部著作的写作初始于1921年(拟出大纲),1954年第10卷杀青,全书的文化形态史观已成完整系统。1959和1961年,汤因比又分别增补了第11卷《历史地图集和地名汇编》、第12卷《重新评估》,可谓四十年磨一剑。由于篇幅过大,普及不易,汤因比于1972年亲自删繁就简,把《历史研究》缩编成一册插图本。这样算起来,这部代表作倾注了他大半生的心血。但他的这一成果得到广泛承认却要早得多。1947年,在《历史研究》仅出版了前6卷的情况下,美国《时代》杂志便选择汤因比作为封面人物,证明这部著作的影响已经越出了国界。当时媒体给出评论的十分高,赞誉汤因比是未来的先知,在学界一时无二。也因此,汤因比不时出现在欧美大学的讲台、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并在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完成了《历史研究》后几卷的写作。
当评析汤因比的思想成就时,虽然应承认他的先天聪慧、后天努力与经历波动的综合作用,但也不可忽略他个人的痛苦经验。汤因比经历过两次婚姻。他与第一位妻子有三个孩子,但两人最终分手。他一个儿子自杀,为此痛苦不堪的汤因比开始祈求上帝的仁慈和宽恕。他在自己的著作里对宗教的作用有那么多论述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从史学史的角度看,人生多苦并非坏事,因为杰出的史家有很多经历过肉体和心灵的痛苦,譬如欧洲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波里比乌斯、吉本、布洛赫等,中国的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范晔等。汤因比思想中始终具有一种深沉的宗教情怀和心灵深思,与个人经历的不幸不能说全无干系。
关于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讨论的文化形态史观,中外史学界已有很多评述,包括一些批评。这里仅做一简要的介绍。研究历史选择以何种方法入手,也就是以何种理论来带动自己的历史研究很重要。比如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论——实证主义或客观主义,再如在实证方法基础上的从社会经济和社会存在入手的历史唯物主义,从文化形态切入的文明史观,从社会体系入手的世界体系理论,从思想观念入手的历史唯心主义,不一而足。
汤因比选择了文明史观,他认为研究历史应首先明确可以入手的历史单位,用他的话说就是一个“可加以认识的历史研究领域”,一个“可以自行说明问题的研究范围”,在他看来这样的单位就是“文明”。他把文明定义为社会形态,并非如一般人所认为的“文化形态”。这样的社会形态不只包括文化,还包括政治和经济,只是文化在这种社会形态中具有特殊功能,它是区分或辨识不同文明形态的基本标记。为什么文化是而政治和经济不是?汤因比有他的解释,即政治和经济易变化不定,而文化则相对稳定。
用文化作文明的标记也有麻烦,因为文化范畴过于宽泛。汤因比认为宗教在文化中所起的作用最大,所以他把宗教挑出来作为分辨文明差异的尺度。这种做法与他先前的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的做法是相似的,表明他与斯宾格勒的继承关系。但汤因比也有自己的“变异”。不仅他明确定义他笔下的文明形态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共同体,而且他的文明是开放式的,文明的交流可以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历史后果,甚至产生新的文明。再者,他和斯宾格勒一样彻底否定启蒙时代以来流行的文明统一论和西方中心论。他解释西方中心论不过是西方人因自己的文明在物质方面取得的暂时优势所产生的错觉罢了。博丹、黑格尔等人的东方不变论和人类进步是单一直线发展的认识也都是西方的错觉。
在确定了自己的切入点之后,汤因比便展开了有关文明各种样本的系统论证。他首先归纳出26个文明样本,其中21个被他定为正常文明,5个定为停滞不前的文明。正常的文明之间多有亲缘关系,亦即他所说的“母体”和“子体”纽带。他特别申明,所有文明样本都是等值的,没有孰优孰劣。如果从短暂的文明史与数十万年的人类史(实际是数百万年)相比,所有文明其实都处于同一时代,他用英文词contemporary来指代这一历史分期。比照任何理想的标准,任何文明都没有资格看不起其他文明。
在这一基本解释的基础上,汤因比系统地阐释各个文明均需服从的历史规律,即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四个阶段。四阶段衔接的因果关系是“挑战”和“应战”的对立统一关系。挑战一方和应战一方实际上是客观因素与主观因素这个对子在修辞上的一种表述。汤因比借用《圣经》中亚当、夏娃受到毒蛇挑战来比喻外部因素的刺激改变了主体原有完美状态的例子,说明挑战与迎战之间的关系。文明的起源正是这种内外因素交互作用的产物。汤因比归纳了五类挑战或刺激的形式:(1)困难地方的刺激;(2)新地方的刺激;(3)打击的刺激;(4)压力的刺激;(5)遭遇不幸的刺激。一种文明起源可能出自对一种或数种刺激的成功反应,迎战成功则文明生,否则就不幸夭折,或流产或停滞不前。一种挑战要激起成功的应战,还有个限度,就是必须“适度”,强度太大或太小了都不适宜。总之,文明的起源并不简单。起源之后的成长也同样艰难,成长本身就是挑战。上述五类停滞的文明就是对起源的挑战成功回应,却因耗尽了所有精神力量,被迫通过发展专业化的某种技能和等级制永恒地对付同一种挑战,结果造成文明的停滞。因此,文明的成长是不断回应新挑战并取得成功的过程。如果在过程中的某个环节发生迎战失败的断裂,文明随时有可能转入衰落的轨道。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许多发展中国家面临的现代化的陷阱。
这就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一种文明在成长的旅途上为何有可能中道而废?汤因比的解释是能否遇到具有非凡天赋的“超人”或天才是关键。换言之,汤因比同众多西方思想家一样是英雄史观的拥趸。汤因比认为,挑战尽管是对一个文明社会的全体成员而言,但应战者却不是每个社会成员,因为不是所有社会成员都能意识到这种挑战。只有社会中的杰出人物才具有这样的自觉和自决。他们通过一种“退隐和复出”的过程,获得灵感和启示,实现思想的升华,然后通过社会性的军事训练方式,把广大缺乏创造力的普通群众变成自己的追随者,率领他们不断战胜挑战,实现文明的成长。他认为佛陀等就是这样的“超人”。但这样的“超人”的基因和染色体不能传给后人。少数具有创造力的精英在成为领袖和统治者以后,可能腐化变质,沉醉于享乐,丧失原有的进取心,陶醉于自己以往取得的功业,陶醉于自己创造的组织、技能,崇拜自己的军事行为等,用汤因比的比喻就是“依着桨叶歇息”。于是“超人”便丧失了创造活力,失去了民众的信任。事情还有另一方面:缺乏创造力的平民只限于机械模仿,他们做不到主动和自决,始终达不到“超人”的境界。他们受统治者用习俗和惯例的束缚,他们的模仿行为不能推动文明的发展,反而成了发展的绊脚石。当统治精英因失去创造能力、不再被广大民众当作模仿对象,反而因强制和压迫站在民众的对立面时,民众就和统治者离心离德,原有的社会因而开始解体,再也不能对不断袭来的挑战进行适当的回应,文明便进入衰落阶段。
但汤因比认为业已沦入衰落阶段的文明未必一定或立即解体,它可能陷入衰落后的停滞,即他所称的“僵化”。倘若僵化文明状态下的少数统治者仍然不能对接踵而来的挑战进行成功的应战,那么它就面临一个必然命运,亦即已经积聚起巨大能量的挑战索性把这个无能的文明彻底毁灭,这就是文明的解体。解体的基本表现是社会分裂为三种成员:(1)少数统治者,从原先具有创造力的少数人转化而来,现在已经丧失了对群众的感召力,但又不愿放弃既得利益;(2)内部无产者,广大与少数统治者离心离德的群众,他们身处这一文明,心却不属于它,这些人创造了统一教会与统治者的国家相抗衡;(3)外部无产者,生活在该文明社会周边并曾接受其影响的各民族,同样不满少数统治者的政权,他们形成一个外部军事集团。这三大社会分裂意味社会躯体的分裂,但更加严重的是躯体内部的灵魂分裂,这是所有分裂的依据。面对末世,人们采取不同的应对态度,或自暴自弃、自我克制,或逃避责任、自愿殉道,或迷恋过去、幻想未来之类。这种社会分裂的危机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无法克服的挑战,但也会激起另一些具有远见卓识和精神勇气的杰出人物来积极应战。他们尽自己所能全力参与到更伟大的创造活动当中,其创造的成果就是旧文明解体、新文明诞生。
他归纳的26个文明样本,大多数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剩余部分也面临着解体的威胁,其中包括西方文明。这并不奇怪。汤因比以及给了他很大启示的斯宾格勒的时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斯宾格勒也因此对西方文明的未来很不看好。但汤因比与斯宾格勒的宿命观有所区别,他认为那些灭亡的文明并非注定要死亡,任何文明在衰落过程中都有凤凰涅槃、浴火再生的机会。这就是如果有人能重新点燃创造性的火焰,比如不断改良,就能够获得新生。他把激活衰败的文明或促使文明重生的希望寄托于宗教。他相信宗教对维持文明的关键作用,认为是文明生机的源泉。在他看来,没有对宗教的信仰,就会带来文明的崩溃和更替。
汤因比晚年的忧患意识进一步加深。两大阵营对峙所带来的核战争危险,生态环境的恶化,方兴未艾的能源危机,西方社会内部的各种隐患等文明衰败现象,深深地困扰着他,使他更强烈地关注人类的未来命运。然而,他仍然坚定地认为,虽然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应战是必要的,但摆脱困境的最终出路还是在于宗教。
从史学思想史的角度看,可以把汤因比看作是西方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最后一位卓越代表。汤因比在世时,西方史学理论的中心已经转移,从对史学客体的普遍概括(规律、形态、阶段、进步、演化等)向与史学主体认识有关的命题(史学的本质、历史的客观性、可认识性、史学与科学的关系、历史解释的性质与方式等)转变。思辨的历史哲学如同汤因比对文明历程的描述一样,在经历了二百五十多年的起源、成长甚至繁荣之后,在20世纪后半叶走向衰落。是否在不远的将来还会重生?让我们拭目以待。但在目前阶段,西方史家与西方自然科学对客观规律的理解保持一致,汲取了一个世纪以来规律崇拜所带来的负面经验和教训,不再力求把史实镶嵌到一个定理式的模型里,不再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进行包罗万象的终极性解释,而把注意力转移到所谓批判或分析的历史哲学的研究对象上来。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宛若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史学风景画中,在一个整体上快速变化并因而普遍尚新厌旧的时代,集中出版一位几十年前的英国人的著作,还有什么阅读的意义呢?我想唯一的答案就是鉴往识今。因为在我们经历和即将经历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个维度之间,现在稍纵即逝,将来难以预知,唯一不变的、稳定的就是过去。这里的过去自然是指客观的、一次性过去的过去,也就是客观的历史。过去的创造者和我们属于同一物种——智人,他们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具有同样的人性和智力。因此他们的历史实践与我们的历史实践从根本上来说是一致的,他们对于社会人生、世界历史的思考不管有多大差异,有多少漏洞,都是我们认识现在和未来的思想来源和基本依据。这正是汤因比的著作在世界各地依然拥有不少读者,即使在英语世界之外也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
我们看到,今天世界面临的挑战并不比过去少,汤因比对文明解体提出的警告并没有过时,他的挑战和应战的术语也已融入西方的语言王国之中,成为人们的常用词汇。他的理论仍旧为人类反思自身的历史提供着一种具有参考价值的解释,我们不难在他的理论框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恐怕是汤因比最重大的史学贡献,也是我们今天仍需要他的著作的原因所在。
郭小凌
2016年3月,京师园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也是20世纪较具国际影响的几位历史学家。毕业于牛津大学。先后任职于牛津大学、伦敦大学和英国外交部等机构,1919年和1946年分别以英国政府代表的身份参加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平会议。1926年起担任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部长(一直任职到1953年为止)。以《历史研究》为代表的一系列著作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他也因此而被誉为“近世以来伟大的历史学家”。
《历史研究》:诸文明的比较研究
我们已经发现我们自己的西方社会(或西方文明)同一个先前的社会有着源流关系。我们进而研究各个同类社会的明显方法就是列举一些其他现存的例证,比如东正教社会、伊斯兰社会、印度教社会和远东社会,看看我们是否也能发现它们的“双亲”。但我们在进行这项研究之前,必须弄清我们正在寻找的对象。换句话说,必须弄清这种传承关系的象征是什么,可以作为有效的证据被我们所采纳。我们在我们自身社会的母体——希腊社会的例子中,能找到哪些这类关系的象征呢?
第一个象征就是大一统国家(罗马帝国),它把整个希腊社会都并入了一个单一的政治共同体。这种现象之所以显而易见,是因为它与罗马帝国兴起之前、希腊社会分为众多地方性国家这一点形成鲜明的对比,也同我们西方社会迄今一直分裂为众多地方性国家形成同样强烈的对比。我们进一步发现,罗马帝国之前有过一段混乱时期,至少可以回溯到汉尼拔战争之时。在此期间,希腊社会失去了创造力,并且毫无疑义地处在衰退状态,罗马帝国的建立阻滞了这种颓势一段时间,但其最终证明这只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症,既毁灭了希腊社会又连带着毁掉了罗马帝国。随着罗马帝国的倾覆,在希腊社会的消失与西方社会的出现之间还有过一个间歇时期。
在这个间歇期间存在着两个组织的活动:一个是在罗马帝国内建立并幸存下来的基督教会,一个是出自帝国边界之外无人地区的所谓蛮族大迁徙而在帝国原有土地上兴起的一些短命的继承国家。我们已经把这两种力量称作希腊社会的内部无产者和外部无产者。虽然它们在别的方面大相径庭,但它们都同希腊社会的少数统治者(旧社会的领导阶级,已经失去了方向和丧失领导作用)处于分离状态。实际上帝国的垮台与教会幸免于难只是由于教会提供了领导并赢得了忠诚,而帝国则对这两者早就无能为力了。因此,作为这个垂死社会残存物的教会就变成了一个子宫,一个新的社会将在适当的时机从那里脱胎而生。
间歇期的另一个特点是民族大迁徙,它在我们这个社会的传承关系中起了什么作用呢?外部无产者在民族大迁徙当中越过旧社会的边境,如洪水般冲了进来——有自欧洲北部森林来的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从欧亚草原地带来的萨尔马提亚人和匈奴人,由阿拉伯半岛来的撒拉逊人, 从阿特拉斯和撒哈拉沙漠来的柏柏尔人,他们短命的继承国家同教会一道分享了间歇期间或英雄时代的历史舞台。与教会相比,他们的作用是负面的,没有什么可资一提的贡献。他们在间歇时期结束之前就几乎全部被暴力所摧毁。汪达尔人与东哥特人毁于罗马帝国本身的反击,摇曳不定的罗马火焰还是足以把这些可怜的飞蛾化为灰烬的。其他人则自相仇杀而亡。例如西哥特人先是受到法兰克人的打击,后来又被阿拉伯人予以致命一击。这场游荡民族生存斗争的极少数幸存者也很快退化,随后就像懒汉一样无所事事,直到被那些拥有不可缺少的创造力的新兴政治力量所消灭殆尽。因而墨洛温王朝和伦巴德王朝被查理曼帝国的创立者们扫除干净。在罗马帝国的所有蛮族“继承国家”中,只有两个还能在近代欧洲民族国家中见到它们的后裔,这就是查理大帝的法兰克人的奥斯特拉西亚和阿尔弗雷德的西塞克斯。
这样一来,民族大迁徙及其暂时的产品如同教会和帝国一样,是西方社会和希腊社会之间承继关系的标志,但它们如同帝国却不像教会,除了是标志之外什么都不是。当我们从研究表象转而研究原因时,我们发现教会既属于未来也属于过去,而蛮族继承国家以及罗马帝国却完全属于过去。它们的崛起仅仅是帝国崩溃的替换物,帝国的崩溃无情地预示着它们的结局。
这种将蛮族对我们西方社会的贡献低估的做法也许会使我们上一代的历史学家(比如弗里曼)感到震惊。他们认为责任制议会政府是某些自治政府机构的发展,假定是由来自无人地带的条顿部落带过来的。但这些原始条顿人的制度即使全都存在过,也是在几乎所有时代和所有地区的原始人都有的很初步的制度。即便如此,它们在民族大迁徙之后也没有保存下来。蛮族武装集团的首领们都是军事冒险家,那些继承国家的体制在当时同罗马帝国本身的体制一样,是受到革命锻造的专制政体。在逐渐产生出我们称之为议会制度的新过程真正开始之前,这些蛮族专制政体中的最后一个已经灭亡许多个世纪了。
流行的说法则夸大了蛮族对我们西方社会生活作出的贡献,这种说法也许可以部分追溯到一种虚假的认识,即认为社会进步可以解释为有些种族具有某些先天的素质。我们前一代的西方历史学家根据自然科学揭示的诸种现象进行错误的类推,把种族描述成化学“元素”,把种族间的融合视为释放潜在能量并引起沸腾和变化的化学“反应”,而此前存在的却是僵化与停滞。历史学家们自欺欺人地假定这是“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们就是这样比喻蛮族入侵造成的种族效果,用它们来解释那些构成西方社会历史长期延续的生命与成长现象。有人提出这些蛮族人是“纯粹的种族”征服者,他们的血液仍在激励和荣耀着那些据说是他们后人的躯体。
蛮族人实际上并不是我们精神的创造者。他们恰好是在希腊社会灭亡的时候出现的,他们甚至都不能自诩曾经给予希腊社会致命的一击。当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希腊社会已经在先前几个世纪的动乱中自我伤害、命若游丝了。他们仅仅是啄食腐肉的秃鹰或是在死尸上爬来爬去的蛆虫。他们的英雄时代是希腊历史的尾声而不是我们的历史序幕。
因此,有三个因素标志着从旧社会向新社会的过渡:作为旧社会最后阶段的一个大一统国家;在旧社会发展起来并转而推动了新社会的一个教会;一个蛮族英雄时代的混乱入侵。在这些因素当中,第二个因素的意义最为重大,第三个的意义最小。
在我们试图进一步寻找其他的隶属社会之前,可以从希腊社会与西方社会的这种“传承关系”中看到另外一种现象,即摇篮地的转移,或者说从先前社会的原生地脱胎而来的新社会的最初家园。我们已在上面考察的例证中发现,那个旧社会的一处边缘地区变成了新社会的中心,我们必须对其他案例中的类似转移有所准备。
东正教社会对这个社会的起源加以研究不会增加有关类型的样本数量,因为很明显,它同我们西方社会是希腊社会的双生子,它在地理上转移到了东北部,而非转向西北方。 它的摇篮和最初的家园在拜占庭的安纳托利亚,在许多世纪里受到竞争对手伊斯兰社会扩张的严重挤压,最终向北部和东部扩展,穿越俄罗斯和西伯利亚,绕过了伊斯兰世界,抵达远东。西方的基督教社会与东正教社会分裂为两个社会可以追溯到它们共同的“蛹体”天主教会的分裂,蜕变成两个实体,即罗马的天主教会和东正教会。这一分裂足足持续了三个多世纪才告完成,从8世纪的圣像破坏运动开始, 至1054年因神学问题最终分裂为止。此间,这个急剧分化的社会的教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政治特征。西部的天主教会统一在中世纪教皇的独立神权之下,而东正教会却成了拜占庭国家的一个俯首帖耳的部门。
伊朗社会、阿拉伯社会与叙利亚社会我们必须考察的下一个现存社会是伊斯兰社会。当我们浏览伊斯兰社会的背景时,我们在那里看到一个大一统国家、一个大一统教会,以及一种与西方基督教社会、东正教社会的相同背景并不吻合,却毋庸置疑可以与之进行类比的民族大迁徙运动。伊斯兰大一统国家是巴格达的阿拔斯哈里发王朝。其大一统教会当然是伊斯兰教会本身。在哈里发国家败落时期横扫其领地的民族大迁徙运动是由来自欧亚草原的突厥和蒙古游牧部族、来自北非的柏柏尔游牧部族与来自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游牧部族进行的。这次民族大迁徙占据的间歇时间大概是在975到1275年约三个世纪,下限1275年可以视为今天我们看到的世界上所有伊斯兰社会的开端。
至此为止一切都很明白,但进一步的探究却使我们遇到了难题。头一个难题是伊斯兰社会的前身(还不是很清楚)已证明不是只有一个后代的父母亲,它有一对双生子。然而,这对双生子的行为却大相径庭,因为西方社会和东正教社会一千多年来相安无事,而我们正在探寻的那个父母辈社会的后裔之一却吞噬、兼并了另一个兄弟。我们将这两个双生的伊斯兰社会称为伊朗社会和阿拉伯社会。
在这个尚未识别出来的社会的后裔之间的分化与古希腊社会的后裔之间的分裂有所不同,不是因为宗教事务。虽然伊斯兰教同基督教会分成天主教会和东正教会一样,分化为逊尼派和什叶派,但伊斯兰教的这种宗教分裂在任何阶段都与伊朗伊斯兰社会和阿拉伯伊斯兰社会之间的分裂不相一致,即便是16世纪最初25年伊斯兰什叶派在波斯占统治地位时,宗教分裂最终导致伊朗伊斯兰社会的土崩瓦解。因而什叶派在伊朗伊斯兰社会(东自阿富汗,西至安纳托利亚)主轴的中心地带确立了自己的统治,把它的两边留给逊尼派支配,包括伊朗世界的两端地带以及南部与西部的阿拉伯国家。
当我们将这一对伊斯兰社会同我们的那对基督教社会进行比较的时候,我们看到出现在我们可以称之为波斯—土耳其或伊朗地区的伊斯兰社会与我们的西方社会具有某种相似之处,而另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阿拉伯地区的社会则与东正教社会存在着某种相近之点。例如,开罗的马穆鲁克在13世纪呼唤出了巴格达哈里发王朝的魂灵,这使我们想起叙利亚的利奥于8世纪在君士坦丁堡召唤罗马帝国鬼魂的事。
马穆鲁克的政治结构同利奥的政治结构一样,相对适度、有效和持久,与比邻伊朗地区的那个幅员辽阔、模糊不清和短暂不定模样的帖木儿帝国成为对照。后者如同西方的查理曼帝国那样出现了又消失了。再者,在阿拉伯地区作为文化载体的古典语言是阿拉伯语本身,它在巴格达的阿巴斯哈里发王朝统治时期一直是文化的语言。在伊朗地区,新文化却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新载体波斯语,这是一种嫁接在阿拉伯语上的语言,就像拉丁语与希腊语的关系一样。最后,伊朗地区的伊斯兰社会在16世纪征服、并吞阿拉伯地区的伊斯兰社会一事,堪与西方的基督教社会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反对东正教社会相比。1204年,当这种侵略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转而攻打君士坦丁堡时达到顶峰, 一时看起来东正教社会要被它的姊妹社会永远征服和吞并似的——阿拉伯社会在大约300年之后也遇到同样的命运,当时马穆鲁克政权被推翻,开罗的阿巴斯哈里发王朝在1517年被奥斯曼国王赛利姆一世所灭。
我们现在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即那个尚未识别清楚的、由巴格达的阿巴斯哈里发王朝标志其最后阶段的社会——类似由罗马帝国标志其最后阶段的希腊社会——究竟是什么社会呢?如果我们从阿拔斯哈里发王朝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类似于希腊社会倒数第二个阶段那样的混乱时期吗?
答案是我们无法发现。在巴格达的阿拔斯哈里发王朝之前我们发现的是大马士革的倭马亚哈里发王朝,在此之前则是一千年之久的希腊人的入侵,自公元前4世纪后半叶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业绩开始,随后是希腊人在叙利亚的塞琉古王国,庞培指挥的战役和罗马人的征服,只是在7世纪早期伊斯兰勇士的东方式的复仇才告终结。 原始阿拉伯穆斯林洪水猛兽般的征服似乎就像是踏着历史的节拍,呼应着亚历山大那摧枯拉朽般的征服。他们在六年时间里就如此改变了世界的面目。但并没有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而是更像是马其顿式的,把它变回到类似从前曾一度有过的模样。如同马其顿征服粉碎了阿契美尼帝国(即居鲁士和他的继承人们的帝国), 这就为希腊化的种子准备了土壤。 所以阿拉伯人的征服为倭马亚王朝开辟了道路,在倭马亚王朝之后,阿巴斯王朝又重新建立起来一个可与阿契美尼帝国相提并论的大一统帝国。如果我们把这两个帝国的地图相互比较,我们会惊异它们疆界的轮廓是如此接近。我们将发现这种相似性不仅表现在地理方面,而且延伸至行政管理的方法,甚至扩展至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更为隐秘的现象。我们可以把阿巴斯哈里发王朝的历史作用看作是阿契美尼帝国的重组与再现,这是被一种外力冲击所击碎的政治结构的重组,是被外来入侵所打断的一种社会生活阶段的再现。可以把阿巴斯哈里发王朝视为大一统国家的复生,这个大一统国家乃是我们至今还没识别出来的社会的最后阶段。有鉴于此,对这个社会的寻找又该上溯1000年了。
我们未能在阿拔斯哈里发王朝的前身那里发现我们要找的现象,现在我们必须审视一下阿契美尼帝国的直接前身,也就是一个混乱的时期,类似于希腊历史上直接与罗马帝国建立相接的一个时期。阿契美尼帝国的起源与罗马帝国起源之间的一般相似性是毋庸置疑的。二者的细微差别在于希腊的大一统国家是在先前的混乱时期制造破坏的那个主犯国家生长出来的,而在阿契美尼帝国的起源当中,却是由不同的国家扮演着罗马一国所扮演的持续破坏和建设的角色。亚述所起的是破坏的作用。但恰值亚述即将完成自己的工作、在被它蹂躏的社会中建起大一统国家的时候,它却由于过分黩武而自我毁灭了。在这出戏终场之前,这位主角却戏剧性地被打垮了(在公元前610年)。它的角色意外地被一个迄今为止一直扮演配角的演员所代替。阿契美尼家族收割了亚述播下的果实,但这种演员的替换并没有改变剧情的本质。
既然已经看到了我们寻找的混乱时期,我们现在大概可以最终发现我们正在寻找的社会了。从反面看,我们能够理解它与亚述人从属的那个社会不是一回事。亚述人就像是在一个长期混乱不已的历史末期的马其顿人,扮演的只是一些来去不定的入侵者角色。在阿契美尼帝国统一起来的、我们尚未识别清楚的社会中,我们能够追踪到因亚述入侵而发生的、和平的排斥文化成分的过程,阿卡德语和楔形文字逐渐被阿拉米语和字母表所取代。
亚述人本身在他们的晚期用阿拉米字母在羊皮纸上书写,以便弥补他们传统按压在泥板或刻写在石头上的楔形文字书写的不足。当他们使用阿拉米字母的时候,他们也许已经使用了阿拉米语言。无论如何,在亚述国家以及短命的新巴比伦帝国(也就是尼布甲尼撒的帝国)灭亡之后,阿拉米字母和语言继续得到巩固,直到公元前的最后一个世纪,阿卡德语和楔形文字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它们的家园)荡然无存。
在伊朗语的历史中也可以找到相应的变化,它突然间从晦暗不清的迷雾中脱颖而出,成为阿契美尼帝国的统治民族“米底人和波斯人”的语言。波斯人面对着以一种尚未形成自己文字的语言(伊朗语或古波斯语)进行记载的问题,于是他们采用了楔形文字,用作刻写在石头上的铭文;采用了阿拉米文字,用来在羊皮纸上书写。但正是阿拉米文字幸存了下来,成为波斯语言的载体。
事实上,两种文化因素(一个来自叙利亚,另一个来自伊朗)同时强调它们自己,并在同一时间彼此更密切地结合在了一起。从阿契美尼帝国建立前的那段混乱时期的末叶起,即当那些被征服的阿拉米人开始擒获他们的亚述征服者的时候,这一过程一直在继续。如果我们想要了解这一过程的较早期阶段,我们可以审视一下宗教这面镜子,看看同样的混乱时期是如何给了伊朗人的先知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以及同时代的以色列和犹大的先知以相同的灵感的。总的说来,我们可以把阿拉米因素和叙利亚因素而非伊朗因素看作更具影响力。如果我们追寻至混乱时期之前,伊朗因素就黯然淡出了,我们一眼看到的是位于叙利亚的一个社会,是国王所罗门(Solomon)这一代人及其同时代的国王希律(Hiram)的社会。这个社会刚好发现了大西洋和印度洋,并且已经发现了字母表。在这个地方,我们最终看到了那一对双生的伊斯兰社会(后来合二而一)所隶属的社会,我们称之为叙利亚社会。
在阐明了这个身份特征后,让我们再来观察一下伊斯兰教的大一统教会,我们的叙利亚社会就是经由它才最终与伊朗社会和阿拉伯社会形成源流关系的。现在,我们可以来考察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发展之间所存在的一个有趣差别。我们已经看到基督教创造力的胚芽并不是来自希腊而是源自外乡(事实上源于叙利亚,目前我们能够对此加以识别)。两相对照,我们能够看到伊斯兰的创造胚芽不是出自叙利亚社会之外而是叙利亚社会的土产。创始人穆罕默德首先从道地的叙利亚宗教——犹太教、其次从基督教的一种形式——景教汲取灵感。在景教当中,叙利亚成分得到复原,超过了基督教成分。当然,诸如大一统教会这样的庞大组织从来都不是纯由一个单一的社会脱胎而来。我们知道基督教有来自希腊秘仪和希腊哲学的希腊成分。同样,我们能够察觉希腊对伊斯兰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要小得多。无论怎么说,就广义而言,基督教这个大一统教会的基因并非来自它在其中扮演角色的那个社会,而伊斯兰教却是土生土长的。
最后,我们可以对从叙利亚这个母体社会脱胎而来的伊朗和阿拉伯社会的家乡发生变迁的程度进行一番度量。位于安纳托利亚至印度一带的伊朗—伊斯兰社会的基准线显示出很大的变换。另一方面,位于叙利亚和埃及的阿拉伯—伊斯兰社会的故乡包括整个叙利亚社会所在的区域,其变迁则相对较小。
印度社会我们必须考察的下一个现存社会是印度,在这里我们再次发现在地平线之外存在着一个早期社会的标准征象。这里的大一统国家是笈多帝国(约375—475年),统一教会是在笈多王朝时代的印度获得优势的印度教。它排挤并推翻了在这个次大陆占据统治地位约7个世纪之久的佛教,该大陆是这两个宗教共同的摇篮。民族大迁徙横扫处于衰落时期的笈多帝国,他们是从欧亚草原过来的匈奴人,还同时对罗马帝国进行了攻击。在这个间歇时期,也就是大约475—775年,唱主角的是匈奴人以及承接笈多帝国的一些国家。之后在这里开始出现迄今依然存在的印度社会,印度哲学之父商羯罗即活跃在公元800年左右。
当我们进一步向前追寻印度社会所从属的那个更古老的亲本社会时,我们发现了与我们在探寻叙利亚社会时所遇到的同样复杂的现象,只是在规模上要小一些,这就是希腊人的入侵。这场希腊人的入侵在印度并非始于亚历山大远征那么早,那场远征对印度文化并没有深远的影响。希腊人对印度的真正入侵始于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希腊人国王德米特里奥斯(Deme--trius) 的侵略,终结于390年最后一批具有部分希腊成分的入侵者的毁灭。该事件有可能发生在笈多帝国建立之时。如果我们依循在追寻叙利亚社会时所采用的路线,那么我们必须像考察西南亚一样去考察印度,以便发现一个前希腊的大一统国家,笈多帝国可以视为这种国家在后希腊的一种再现。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由旃陀罗笈多于公元前323年建立的孔雀帝国。阿育王的统治使该国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名声大振,并且在公元前185年因普西亚米陀的篡权而灭亡。我们在这个帝国之前发现一个混乱时期,其间充斥着地方诸国间的破坏性战争,这个时期也正是佛陀乔答摩?悉达多在世的时期。乔答摩的一生及其对生命的态度是他身处其间的那个社会不怎么样的最佳证据。佛陀的同代人、耆那教的创始人摩珂毗罗的生平思想佐证了这个证据,印度的其他同代人的生平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采取避世的态度,通过苦修来寻求到达彼岸世界的途径。我们再进一步向前追溯,追溯到这场混乱期之前,便会发现一个成长的时期,这个时期已在《吠陀》中留下了记载。于是我们就识别出了印度社会的母体社会,我们称之为古印度社会。古印度社会的故乡在印度河流域与恒河流域的上游地区,从那里它扩展到整个次大陆。它的地理位置因此同它的后继者的位置事实上是一致的。
中国社会我们持续探究的对象是唯一延续至今的社会的背景,其家园位于东亚。在这里,大一统帝国是在公元前221年建立起来的前后呈递的秦汉王朝;大一统教会则是佛教的变种大乘佛教,它传入了汉帝国并成为当今远东社会的蛹体。在这个大一统国家崩溃之后,从欧亚大草原袭来的游牧民族大迁徙大约在公元300年左右侵入汉帝国的领土,尽管汉帝国本身早在100多年前就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间歇期。当我们转向汉帝国出现之前,我们发现了一个清晰的混乱时期,在中国史中称之为“战国”即列国争斗(时期),涵盖自孔子于公元前479年去世后的250年时间。这一时代有两个标志:自杀性的权术和智识的活跃,这种实用生活的哲学令人想起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芝诺所处的时代与终结希腊混乱的亚克兴战役之间的那段希腊历史时期。此外,这个案例如同希腊案例一样,最后几个世纪的混乱时期只是早些时候开始的动乱的顶点而已。在后孔子时代熄灭的战火是在孔子对人事加以考量之前便点燃了。这位哲学家的现世智慧与他的同代人老子的出世无为的思想,是两个人都认识到在他们所处社会的历史中上升时代已然过去的证明。我们将如何称呼这个社会呢?孔子对这个社会的过去充满敬意,而老子却如同基督徒离开毁灭之城一样转身弃它而去。我们大概可以方便地称这个社会为中国社会。
大乘佛教——这个中国社会借以连接今天远东社会的亲缘关系的教会,类似基督教会,却不同于伊斯兰教和印度教,因为它赖以产生的生命基因并不是它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社会自有的,而是出自别的地方。大乘佛教看上去是在属于巴克特里亚的希腊国王及其半希腊化的继承者贵霜人的印度领土上成长起来的,它毋庸置疑在位于塔里木盆地的贵霜帝国诸行省扎下根来。在这里的贵霜人是前汉王朝的继承人,这些行省后来被后汉王朝重新征服和并吞。通过这道门,大乘佛教进入了中国世界,然后被中国无产者加以改造,以适应自己的需要。
中国社会的原始家园在黄河流域,从那里扩展到长江流域。这两个流域是远东社会的源头,该社会沿着中国海岸向西南扩展,也扩及东北方,进入朝鲜和日本。
迄今为止,通过对各个现存社会亲缘关系的调查所获得的信息,可以对“化石”加以分类,把它们归类到最初所属的那些绝灭社会。犹太人和祆教徒是希腊人入侵叙利亚世界之前的叙利亚社会的化石。基督一性论者与景教徒是反抗希腊入侵的叙利亚社会所作反应的遗迹,是世代延续的抗议者,旨在反对起源于一种叙利亚宗教的希腊化。印度的耆那教徒与锡兰、缅甸、泰国以及柬埔寨的小乘佛教徒,乃是在希腊人入侵印度世界之前、孔雀帝国时期的印度社会的化石。属于大乘佛教的西藏和蒙古的喇嘛教徒,则相当于景教徒,他们代表一种失败的回应,即对大乘佛教从原生的印度形式向后来的形式——因希腊和叙利亚的影响而成形,最终被中国所接受的形式——转化的回应。
这些化石中没有一个能给我们提供进一步补充我们的社会名单的线索,但我们的资料还没有用完。我们可以再回溯到过去,寻找一些社会的“双亲”,我们已经识别出这些社会本身是现存一些社会样本的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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