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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陈情书 定 价:¥35 中 教 价:¥24.50 (7.00折) 库 存 数: 0
《1958:陈情书》以1958年大炼钢铁时期,还俗的小尼姑慧德写给佛祖的五封信为线索,串起了一个时代的荒诞与悲哀。老尼姑善德的心静如水处变不惊;有着少女式天真的小尼姑慧德对光中从童年持续到中年的友谊;摇摆在本分与狡黠之间,一心想跳脱农门的光中无法超出自身命运的无力;得知自己身世后爆发出惊人冷静与成熟的私生子吉利……在作者笔下栩栩如生。
村民的善良与世故,人们在愚昧、荒诞面前的集体无意识,个体在时代洪流前的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通过慧德的一生显现出来。 适读人群 :广大读者 被弃在药师庵的女婴,注定留下与众不同的足迹:当尼姑,被强制还俗,在时代夹缝中求生存,女扮男装流落他乡……世事诡谲多变,命运阴差阳错。一个时代的荒诞与悲哀尽显其中。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姚鄂梅 小时候,我从祖母那里得到过一小块故事残片:覆船山上曾经有个尼姑庵,让人给拆了,当时有个小尼姑,才十几岁,人家非要她还俗、结婚,她一样一样都依了,过了几年,却在尼姑庵旧址边,上吊自杀了…… 简单几句描述,像胎记一样牢牢刻在我心底。许多年后,我开始写作,偶尔会想起这块胎记,总觉得自己还有个宝贝藏在那里,可惜能搜集的素材实在太少,便一直深深地隔膜着,渐至忘了它。 2012年冬,父亲起陡病,无治,追赶十多年前先他离世的母亲去了。而在此之前,祖母也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后脱离苦海。纷纷离世的亲人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和无助,有什么东西在我周身咔嚓咔嚓地剥离,就像剥洋葱,每剥一层,我的依附就少一圈,对世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恰在这时,我们得到通知,覆船山即将开发,辟为一个大型茶场,山上所有坟茔必须限期迁出。于是,我们这些被命运驱散四方的子孙火速赶回老家。 所谓迁坟,说到底就是个仪式,真正迁走重新安置的,除了几小块也许是骨头的东西,很可能就只是一块墓碑。我们在墓碑下团聚,无言地凝视已不存在的祖屋,以及那些早已远去的背影。祖母叫袁国政,一个体面而男性化的名字,她一生从未使用过,除了死后刻在墓碑上这次。在她旁边,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他倒有个妩媚的名字:姚万端。我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字里蕴含的世界离他们多么遥远,像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后辈活得多么潦草,似乎连仰望北斗星的兴趣都没有了,随便捡一两个响亮些的文字作为代号,摁进生命里。当然,名字好坏无关人生好坏,事实上,叫袁国政的祖母是个文盲,叫姚万端的祖父十四岁就骑着一头骡子穿州过府去贩盐,好不容易把父辈抽鸦片赌钱挥霍光的田产一点一点挣回来,只过了一夜,一切就变了,刚刚到手的田产变成了一顶地主帽子,性情刚烈的祖父气得当场倒地猝死。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去多年后,还要经历一次挖地三尺的迁移,肯定会气得再死一次。孩子们就聪明多了,拼尽全力改变现状,以顺应潮流,有的想方设法参了军,去很远的地方追求功名,有的虽留在覆船山,但不畏歧视,积极上进,还有的义无反顾地远嫁他乡。但不管在哪里,只要覆船山一有消息,大家都会夜以继日地往回赶,就像这次,各人带着异乡的风尘齐齐跪坐在家族的墓碑前。 与此同时,一个已经完成的迁移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就在离覆船山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一座小庙正在拔地而起,有人告诉我们,那里正在复建多年前拆掉的尼姑庵。 真有这样一个小尼姑啊!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干草堆,埋藏已久的心愿蓬地一下燃烧起来。按说,她也是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不会少,为什么关于她的传说却一片空白?为什么人们对一头死去的牛都念念不忘,却对她这样一个身世独特的年轻姑娘的自杀毫无态度?难以理解的集体遗忘,也许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急于忘掉有她存在的那段时光,所以他们把有关她的一切缄默掉了。 是时候编织这个故事了。既然他们都保持缄默,那就让小尼姑自己来说好了。 这就是《1958:陈情书》这本书的缘起。 写作这本书对我是一次挑战,我没有任何资源,除了小时候祖母讲过的那三两句话。但我心里渐渐亮起了一盏灯,在无尽的苦难中危险万状地飘摇。我们经历过的风暴她都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她也经历过。我查了一下覆船山的来历,一说这里曾是佛教胜地,山体其实是一只倒扣着的化缘的饭钵,即覆钵,也就是佛钵;一说此山其实是子宫的形状,虽然狭小、幽闭、黑暗,却有着无限的生命之力,象征着至圣的精神空间;还有一说,此山是大禹当年所乘之船,巨浪使其倾覆,伏地而成伏船山,也就是覆船山。种种说法,曲意相通,我仿佛看见我心中的那盏灯更明亮了。于我而言,《1958:陈情书》更是对不安记忆的一种了结,是对家族过往苦难的轻轻告慰,毕竟,我们都走过来了。 2016年3月17日 姚鄂梅,1968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及中篇小说集《摘豆记》。曾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当代》文学拉力赛(长篇小说)冠军、《上海文学》优秀中篇小说奖、《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等。中篇小说《穿铠甲的人》、短篇小说《黑眼睛》《狡猾的父亲》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 第一部 给佛祖的信 第一封:师父走了 第二封:他们疯了 第三封:羞我、侮我 第四封:自侮 最后一封未寄出的:回到起点的终点 第二部 一个孩子 水库:捡来的孩子 知识青年:失踪的孩子 进城:生气的孩子 回家:失而复得的孩子 尾声 凿通抵达山顶的石阶 后记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第三封:羞我、侮我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最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父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 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父最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呼呼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最无遮挡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 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 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 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去想。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那个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就像我明明是个乖孩子,他们却把我作为坏孩子的典型绑在这里示众。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其实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 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词?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 光中妈砰砰砰打开每一扇门,连衣柜门都打开了,人们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会,就理直气壮地搜寻起来,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里,到处都看一看,摸一摸,结果一致赞叹:光中妈,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结实啊。 光中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不是来看家具的,我养的鸡呢?找到半根鸡毛没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鸡是活的,这么翻腾,都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了。 队长走到来凤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知道你现在有点矛盾,不想揭发她,因为她毕竟是光中的妈,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经揭发她了,我还犯了罪? 就因为你的揭发不彻底,不但把我们置于尴尬境地,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如果我们现在向上面汇报的话,上面要是追究下来,是要连你一起问责的。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你告诉我们,还是我们马上向上面汇报,让上面下来查?上面肯定会有手段查出来的。 来凤想了想,轻声对队长说: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山墙来到屋后,屋后是竹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几乎掩住了青瓦檐,来凤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个栅栏似的鸡笼镶嵌在墙体上。队长笑了:亏她想得出来。来凤说,那里面是她的卧室,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当即召开现场会,鸡笼被取下来,捣毁了,七只小鸡拿细绳子绑了,一起提到食堂那边,厨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鸡都不大,焖来吃,连骨头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妈年纪大的分上,也许是看在她为食堂贡献了七只小鸡的份上,没给她绑绳子,只让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着腰。 光中本来应该去陪斗,但她说:男人家哪会插手这些家务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妈说这话时,狠狠地剜了来凤一眼,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凤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这人没有害人之心,我本来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说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不信。但我不会那么说,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招报应。 来凤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退到人墙后面去了。 队长还没宣布开始,光中妈就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只想给我儿子弄点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没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讲还是我讲?队长吼停了她,叽里呱啦讲了一通形势,就冲她发问,为啥要不听指挥、违反政策、自行其是?她不吭声,两腿站得直直的,可我发现,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队长又问她,总共吃过多少只鸡,多少只鸡蛋,为了喂养这些鸡,偷了多少生产队的粮食。她还是不吭声,但两条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蜡烛越烧越短一样。最后说到惩罚,是上交矛盾把婆婆捆到大队去,还是在小队里直接表示一下,队长决定发扬一下民主,请大家表决。队长刚一说完,光中突然从人群外挤了进来,跪在地上,两只膝盖捣着沿人墙走了一圈,双手不停地打着拱。见光中这模样,光中妈双腿竟似插进了土里,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终决定,不给上级添麻烦了,就在队里解决,彻底搜查,没收一切可以在家开伙的家伙什,山墙上挂出鸡笼的那个洞也要堵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检查一遍,省得她再动什么别的脑筋。 该拿的都拿走了,该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从撤退的大部队里溜出来,我想帮他们收拾收拾,顺便安慰一番,如果师父还在,她也会在这种时刻留下来的。 光中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见我还在,陡地冲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的一口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了。 真丢人呀,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带累家里人都脸上无光。 不算丢人,母亲心疼孩子,要饭都不丢人,何况是养几只鸡。我要是光中,感激还来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妈一把抱住我,一边死死地往她身上贴,一边号啕大哭: 我的儿啊,我的亲生儿都没你贴心哪,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闺女啊。 只能任她抱着我哭,抱着我摇,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尴尬过。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扫院子,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想要从我身上拿开他妈的手。 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个二百五算了。 滚!光中妈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个家没我活的地方了,儿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铺,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个住处,我走了,他们就快活了。 妈,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去讨点老鼠药回来,我跟她还有孩子,我们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伤心。 光中说完就往外走,光中妈猛地止住哭:你给我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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