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是我的第四部随笔杂感集。
与前面的几册稍有不同,这一册的写作时间拖得更长,主要是由于我个人的工作重点有所转移。我把主要精力用于学校的教学科研,心无旁骛,没有时间写这些软性的文字,更没有想急着把它结集出版。骨子里还是觉得这些文字太脆弱,太感性,一些普及类的文章,专业的同行不看也罢,专业以外的大众看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我不断唠叨的,不过是一些不言自明的常识而已。
但这几年目睹了公共领域中的一些乱象,特别是去年底由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全球公共卫生海啸,世界停摆,更多的人待在家里,互联网生存。我因焦虑疫情而每天坐在电脑桌前,关注互联网上的文字,无论是标题、引言、结构、叙述、修辞、判断、结论,都让我感叹不已,有时甚至惊诧莫名。虽然早就有人预警过,“此为一个常识稀缺的时代”(梁文道《常识》),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直到最近,我才强烈地感到网络上常识空气的稀薄,这使我感觉到窒息。其实无论是科技史还是思想史,从过往的史实来验证,每个时代最尖端最超前的发明发现,能够进入后代常识的序列,就是最大的成功。处身今日,如我等教书匠,能够做的一是自己力所能及写点符合常识的文字,另一是尽量给自己的学生和年轻的朋友说道说道文章的常识。这主要是作为士人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常识,术业专攻的常识,阅读写作的常识,包括文法、文辞、文理、文义的常识,等等。
这种常识,就是古人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的“有常”。汉语文献中用的更多的是“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汉书·董仲舒传》)反面的说法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用时下的话说:三观不同,干脆拉黑退群。当然“道”这个范畴很复杂,义项很多,涉及的相关领域更专门,这里不能展开。
那么如何获取常识呢?以我个人的浅见,应该特别重视以下几个途径。
首先是多读经典和原典。宋儒朱子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说的就是通过涵泳体味经典,来找寻思想的源头活水。清末民初的王式通在《题岛田彦桢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其十中感慨:“未窥旧籍谈新理,不读西书恃译编。亚椠欧铅同一吷,千元百宋更懵然。”并且还自注说:“侯官严几道先生每教人以浏览古书、熟精西文为研究新学之根柢。客冬晤先生于上海,语及近年国文之寖衰,科学之无实,太息不已。”严几道就是翻译《天演论》的严复。在今天人们视野中,王式通算不上当时最挺出的人物,他已经看到当时世风、学风、文风的流弊,世人不读旧籍,看不懂西文原典,对于“千元百宋”等珍稀版本的古籍更少关注,但仍敢于“谈新理”。此风当时渐盛,于今尤烈。环视周遭,群情激愤。吸引人的是高分贝的嗓门,稀缺的是科学和常识。如果全社会都饕餮互联网上的信息快餐,吸食各种选本、节本、缩略本、精华本、语录本上碎片化的警句、金句,置原典经典于不顾,全民族的学术安全会遇到危险,全社会的文化高度也会被大大拉低。
文学圈的朋友会不以为然,他们会说,人类的进步就是不断突破常识。这话也没错,但此“常识”非彼“常识”。人类可以突破认知的常识、专业的常识、艺术的常识,我下面也会述及;但又有伦理的底线、学理的边界和数理的极限。
我们通过多读原典,考镜源流,辨章学术,是可以对常识了然于胸的。自己慢慢明白起来,先做到自度,然后才有可能度人。
其次是通过探索和研究来获取新知,不断升级常识的版本。中国人守常,但对变化和获取新知并不排斥。《礼记·大学》引《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关学开创者张载用形象的譬喻来表达这种认识和体悟过程:“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在横渠先生看来,不光是“闻见之知”,就连“德性之知”也要不断地展新枝、学新心、养新德、起新知。美国学者库恩提出了一个以“范式”理论为中心的科学发展模式:前科学时期——常规科学——反常与危机——科学革命——新的常规科学(《科学革命的结构》)。当然,无论是知识领域的探索,还是精神领域的追问,首先应该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也是中西的通识,或说常识,没有这样的前提还标举探索研究,一流创新,无论是个体还是团队,或者其他的学术共同体,统统免谈。
再次是恪守数理逻辑,特别是数理实验。柏拉图曾叫人在他创立的世界名校学园的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不懂数学者,不得入内”,数学又作几何,表明他对这门学科的极端重视。几何、算术都是数学的一部分,这句话的引申意思是,要成为有修养的、有文化的人,必须懂得数学。当时雅典的自由民子弟都要学习算术、几何、天文学、和声学等四门功课。这四门功课后来成为欧洲博雅教育中的四艺(quadrivium),与文法、逻辑、修辞组成的文科三艺(trivium)合称自由七艺(seven liberal arts),是中世纪以来大学基础教育的主要科目。无独有偶,中国古代也以礼、乐、射、御、书、数等六科为六艺。我在本书中还引用了日本现代教育家小原国芳以他的新六艺补益西方古典博雅教育思想,倡导全人教育的理念:“学问的理想在于真,道德的理想在于善,艺术的理想在于美,宗教的理想在于圣,身体的理想在于健,生活的理想在于富。”他将学问、道德、艺术、宗教、身体、生活的真、善、美、圣、健、富比作大波斯菊花的六个花瓣,每个花瓣代表全人的一个方面,六者和谐发展,缺一不可。他认为“这六个方面的文化价值就像秋天庭院里盛开的大波斯菊花一样,希望和谐地生长”,是一个健全的人必须具备的。
再回到话题中的几何。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译出了欧几里得几何的前6卷,保留至今的以“几何”一词对译geometry,就是由徐光启确定的。他还在《几何原本杂议》中说:“此书为益,能令学理者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学事者资其定法,发其巧思,故举世无一人不当学。”他还说,“窃意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即又以为习之晚也”。法国科学院常任秘书丰丹涅尔也说:“几何学精神并不只是与几何学结缘,它也可以脱离几何学而转移到别的知识方面去。一部道德的或者政治学的或者批评的著作,别的条件全都一样,如果能按照几何学者的风格来写,就会写得好些。”几何学、数学对于从事理工者是一个专门的工具,对于人文学者和大众,其实就是一种最基本的科学精神和逻辑方法。
可惜我们读到时下不少报刊文章、网络文章,不讲逻辑,不讲事理,更不讲数理,让人不忍卒读。如果是个别现象,还可以讨论、商榷、指瑕;如果比比皆是,那你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势下,传说基础教育的教材中还要删掉逻辑的板块,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假如说在前现代社会,因文化专制、教育不普及,常识稀缺尚可以理解,但在今天文化下行、知识唾手可得的大数据时代,再拿常识稀缺说事,大众未必信服。但如果各位看官还记得魏则西的事件,以及当下仍在纷争的转基因食品话题、医患关系话题、制造业的原创与山寨话题,舆情汹涌,歧见纷呈,就会发现呼唤常识并不是杞人忧天,普及常识有必要从当下的一点一滴做起。道阻行且长,我们还是慢慢来吧,弯道是不准超车的,变轨超车的说法也不能成立。交通规则是一种专门的游戏规则,它与拳击规则、贸易规则、学术规则类似,都是一种普世的常识。
按理说,我也马齿渐长,不该激动,更不该情绪化。可能是教师的职业病又犯了,引经据典,絮絮叨叨,无补于事,徒惹人厌。就此打住吧。我将这几年思考文事与文心常识的文字编辑一过,凑成这册小书,希望能引起读者朋友阅读的兴趣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