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殡葬人手记》姊妹篇,“美国图书奖”获得者托马斯·林奇代表作之一。
2. 林奇及其作品是两部获奖纪录片——《殡葬人》(The Undertaking,2008年艾美奖),《学习重力》(Learning Gravity,2009年密歇根奖)的主题,也是广受好评的HBO系列剧《六尺之下》(Six Feet Under)的灵感来源。
3. 沿着林奇家族在西克莱尔生活的轨迹,他追溯了这个家族的过去,并一一诉诸笔端:“在饥荒和驱逐之下,在三头怪般凶残的英国种族主义者的鞭打下,在移民和迁居美国的离散之痛中”,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4. 三十五年,作者多次往来于爱尔兰和美国,以一个诗人的眼光去审视历史和自身,书中记叙了大量的爱尔兰历史以及美国爱尔兰的关系,讲述了他自身诗性觉醒的过程和父辈的移民经历,还通过对美国和爱尔兰天主教的研究探讨了个人信仰和宗教教条之间的关系。对于那些想要了解爱尔兰风土人情或想要研究爱尔兰历史文化的人,这本书都很有参考意义。
走走停停
我走上通往莫文镇的沿海路。一直到我无法再前进,这段路上的风景一再重复。海中的岛屿我从没有在任何此地的照片中见到过。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是一个清晨,我已经坐了一夜飞机。空气闪烁发光,露气浓重又新鲜。我安全抵达,这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站。
到处翱翔俯冲的海鸥是死者的魂魄,它们在风中飞跃起来,展开翅膀向我打招呼:诺拉和汤米,我的父母亲,玛丽·马洛尼和她的兄弟西恩,有时是山姆·科廷,约翰尼·希基,佩吉·伯恩斯和西尼·伯恩斯,赫德曼兄弟,丹尼·高曼,康特·林奇,那个独眼男子,粉色皮肤的科林斯姐妹、布赖迪和梅,以及她们的哥哥派特里克—他是个招人喜欢的舞者。
有时他们在我的梦里跳舞,音乐是《喀里多尼亚》。他们的靴子踩在石地板上的踢踏声同上升气流中的音乐混在一起。他们中有安德鲁·麦克马汉和派特里克·穆雷。还有J.J.麦克马汉的先人约翰·乔。都是一群位列仙班的人,姓霍的、姓沃尔什的、姓德洛克雷的、姓奥迪亚的、姓帕迪·马拉尼的,还有汤姆·科林斯和凯瑟琳·科林斯的已故的儿子—他被走岔了的拖拉机夺去了生命。他们都在岛屿之间盘旋飞舞俯冲。海水上升,一片银蓝,海鸥随处飞舞。
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鲜活,变成我熟悉的风景。圣井和主教岛,采石场和起伏的悬崖,最远处是快到登里基那条路的转角,那里可以看见整个西南方逐渐收窄的陆地,一直到半岛的尽头的卢普角。我驻足在此眺望,聆听。“三个八”1那年,就是在这里,我的几个同姓族人在为院子或晚饭采海草时被怪浪卷入海底。这里有一块新竖立起的石碑,标记着二十几年前两个从科克来的男孩骑摩托车跌落悬崖的地点和时间。诺拉曾经在信中提及这个悲剧,她告诉我:“他们事前喝了酒。”
有时我梦到我最小的儿子西恩正画着那幅穆雷岛的图,穆雷岛是一块十四英亩见方,高出海平面两百英尺的巨石,我在岸边看着它,总觉得它像一头灰色巨鲸从海中冒起。据说那几个可怜的溺水农民以前曾在岩石上放羊。他们划着小圆舟到达倾斜的西面石坡。这是我在梦中听说的吗·现在那里基本上停满了栖息的鸟类。西恩站在一堆乱石之中,石堆是登里基古堡的残垣。他带着画板、颜料和刷子。他的姐姐希瑟站在高高的草丛里拍照,他的两个哥哥迈克尔和汤米正在悬崖边垂钓。鲭鱼弄皱了柔软的海。玛丽则在屋子里沏茶。这幅画现在就摆在壁炉架上,西恩画它的时候正和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大。从那时开始,这条沿海公路便开始在我的梦与醒之间反复出现。
这条路向下延伸入莫文镇,经过渔夫的小屋,一直到高林村的废墟,路面之下有一条小溪流过,流到礁石之下入海。从P.J.罗彻家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他家的母马和小雌驹在高林村边的田野里吃草。我在山脚左转,重新走上那条窄路,经过田野、牧群和邻居们的房舍—马哈尼家、穆雷家、基恩家、麦克马汉家、卡莫迪家、道恩斯家、另一幢卡莫迪家的房屋。终于到了离海一英里的这座房子,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站立在这房子门前:我的家。
当我从这些梦中醒来,海鸥低吟被鸟雀啾鸣取代。不再听得到大海咆哮,耳畔只有早晨交通的嘈杂。不见水壶只见咖啡机。我登录克莱尔调频电台的网站等待诺埃尔·福格蒂播报午间新闻。正好是密歇根州米尔福德上午七时。节目内容包括世界新闻、国内新闻和本城新闻,本城新闻则包括天气预报和讣闻。在战争新闻、香农的示威、恩尼斯交通拥堵、晚间无雨的天气预报之后,是“克莱尔调频十分抱歉地宣布以下死亡消息”。诺埃尔的声音得宜又冷静。最新的死讯中有一条:“迈克尔·穆雷,西莫文镇居民,遗体已从基尔基的莉莉丝殡仪馆被移送至卡里加浩特的圣玛丽教堂,之后被送往莫亚塔墓地。愿死者安息。”
愿上帝怜悯他。迈克尔是一个安静正派的人,他在莫文镇最西头耕作几亩土地,田里长着高高的干燥牧草,还有一头弗里斯兰奶牛。之后他把这些都交给儿子P.J.。退休之后他在路边建了一座小屋和妻子玛丽共度余生。我常常在散步途中看到他粉刷花园的石墙,或者和孙子在院子里劳作,要么在悬崖边检查围栏。我们会小聊一下便各行其道。去年4月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走在通往海边土地的下坡路上,他要去那看看初生小马放牧的情况。真是典型的莫文镇男子,在自己的土地上和自己的牲畜在一起,阳光被傍晚的云阻隔,这片世界西边的无垠的大海在他面前变成银色。
我和我的妻子玛丽,通过莉莉丝殡仪馆的约翰·豪沃德和玛莎·豪沃德,向迈克尔的妻子玛丽和其他亲人送去了鲜花和慰问,我们“对他们的麻烦2深表遗憾”。
我翻了翻现在和以往过期护照上的出入境记录,数了数,三十几年来,我在密歇根的家和莫文的家之间来回了三十几次。两个地方共同造就了我看待世界的眼界和对自我的认识,我对人生和时间的全部认识都要归功于这两个地方。在密歇根我是底特律西北郊区的殡葬人。在莫文镇我是一个常来写写逛逛的美国佬,是从前住在这里、现已离世多年的老妇的亲戚。从前这两处对我来说是迥乎不同、相距甚远的两个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现在看来只是同一幢房子的不同房间,同一个家族的不同分支,不同地区爱尔兰口音说出的同一种语言。
回归的仪式始终如一。我总是先在基尔基稍作停留采买零碎物品,我会买最新的报纸、火柴、面包、牛奶和茶。中央商店的玛丽昂会告诉我最新消息。
“克里斯蒂娜·克兰西圣诞节过世了,当时她还在厨房桌上写贺卡。她是个多好的人。葬礼办得很大。”
“我想应该办得很大。”
“还有年轻的盖布里埃尔·麦克马汉,他今年2月去世了,可怜啊,癌症,留下了一家子亲人。”
“我在《爱尔兰先锋报》上读到了,真让人难过。”我在欧克里街角附近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然后驾车沿着“西尽”滨海公路行驶,直到路左边出现“景区路线”的标牌,从那里开始上坡,经过最后一排新房子,开上莫文镇最北边的沿海公路。此处的风景对我来说总是新鲜,这块棱角分明、寸木不生却长满厚草的土地向下垂落入海,承受着风雨浪潮。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和上一次来到这里所见的风景。我现在停下脚步,哼着小曲,念着诗,背着老话里的词句,几乎像做礼拜那样自言自语,好像虽然我只身一人,却并不形单影只;尽管此刻我离家千里,却一样又回到了家,好像我身处于此这件事有着超越事实的意义。我给这座房子带来种种改变,我的先人和我都先后来到这个屋子的门口,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这证明诺拉·林奇说对了,她曾说我们“只是走过生命”。
我正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