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泱泱——致志鹏
(代 序)
余光中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盘古所开,女娲所采。日月所共,星辰所出。高者更无出其上,久者更无居其先。宗教,神话,莫不始其间,风雨雷电,无非神明心情。盟誓所依,祷祝所仰。凶兆所讬,吉兆所显,黄历之二十四节气,激励人生之气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秦岭魏巍之所倚,汉水泱泱之所映。恒古如此,天道中庸,人道之常,不违天道。
不废江河万古流(后记)
汉江在流经陕西汉中洋县时,冲破秦岭巴山的夹击,形成波涛汹涌的百里黄金峡。如果把三千里汉江称为母亲河,那么,黄金峡无疑是风华正茂、青春四射的少女。起初,汉江像一位顽皮的幼童,从宁强嶓冢山弹跳飞跃,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冲出山地,终于汇聚褒河之水,在欢声笑语中进入汉中盆地,成长为一个天真烂漫的美丽女子。她睁着明亮的双眼睛注视着天汉大地,在短暂凝视这片土地上曾经辉煌苦难的历史,倾听无数次金戈铁马所引发的战鼓雷鸣,领略了平坦富饶、又水患不断的土地后,带着野性,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冲入大山,在高山峡谷中体验青春激荡,迎接未知的爱情和生命的艰辛。因而,黄金峡无疑是三千里汉江最为激动人心的篇章。我有幸出生和成长于此,黄金峡与我有生命的渊源。
儿时汉江留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苦难和贫穷,使我羡慕的则是拉船的纤夫。我和同伴们隔三差五的会在江边遇到航船通过的情境,在早晨的朝阳中或太阳落山的夕照中,浪花中逆行的船和岸上行走的纤夫,在秦巴大山的峡谷中,构成一幅动感十足的画卷。更多的时候,我的眼光并不注视水中的船,因为船在水中的行走并不好看,上水船走得很缓慢,老远看到江中泛起的浪花,如同展开的白布带,在船头和船体两边摆动,并不如汉江发大水时狂风巨浪惊心动魄,而走在悬崖峭壁上的纤夫,几十人排成一行,在高低不平的山崖上攀爬,虽然个头高低不同,身材胖瘦不一,但他们共同的姿势则是弯腰弓背,如同放大了的壁虎在山崖上运动,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的号子声,更增加了画面的生动。
我之所以迷恋纤夫拉船的画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三叔在洋县航运队做纤夫,我曾在黄金峡入口不远的沙坝上,亲眼目睹了我三叔拉船的场景,他和工友们弓着腰,正在将船拉过一条险滩,我向他招招手喊了一声,他只是仰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埋下头用力向前。三叔三个月或半年时间,会回一趟家,带来城里的水果糖,有时偶尔还有牛奶糖。三叔说这糖来自大城市汉口或者上海,所以统统叫洋糖。可不要小看了当年的水果糖亦或牛奶糖,那是轰动小小山村的一件大事,人们会不断传颂,谁家在外工作的谁,回家拿回一包水果糖亦或牛奶糖,味道是神仙享用的人参果才有的。人们谈论如何把水果或者牛奶做成糖的过程,认为那是一项伟大的发明。那个年代,没有保鲜技术,红薯只能装入地窖过冬,而无论是苹果、杏子、桔子、枇杷等无法保鲜的水果,大多数时候只能现摘现吃,保存也不过几天时间。即使柿子做成柿饼、葡萄做成葡萄干,可以贮存一段时间,但哪有水果糖奇妙的味道。水果糖不但保持了水果的原味,比原来的水果更甜蜜,牛奶更不用说,本来就是一种水质(山里人不说液体),如何将他熬干?又如何加入了糖?使它比鲜奶更香醇?在农人的眼中,这种城里的洋货,是山里人永远难以理解的。不理解的洋货一定是稀缺的宝贝。享用这种稀缺宝贝,一定是在外工作的人!整天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一个全劳力一天才挣九分钱,几毛钱一斤的水果糖,对他们而言,是一个与自己无缘的天边的事。
三叔带来的水果糖,无疑增加了我的自豪感。那时的航运队是名副其实的国有单位,无论拉什么船,船上装的什么货,把货物送到哪儿,都与拉船者无关,纤夫每月可领到固定工资。那时纤夫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三四十块钱,可比岸上工作单位的人拿得多,何况纤夫出船还有伙食补助。工厂里的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正式工人也就三十多块。综合算下来,纤夫的工资就高出许多。所以,我的自豪不仅来自洋糖,更重要的是来自我有一个当纤夫吃国家饭的三叔。
由于对纤夫的向往,在我十几岁时,终于有了一次当纤夫的经历,我跟随父亲和生产队的大人们,一起将在汉江边黄家营真符村割的柴草,装船运回我的家乡——黄金峡小峡入口处的尖角村。几十里逆水行舟,我在岸上当了两天纤夫,实际上在大人们的照顾下,我只是觉得好玩,用不用力并不影响船的前进速度,加之秋后的汉江水流平缓,又在小峡段行走,根本就没有体会到纤夫生活的艰苦。
长大后才知道,纤夫是世间第一艰苦的体力劳动,而汉江航运的主力则是纤夫,如果没有无数纤夫的生死之旅,根本就不存在航运的发生与发展。久远年代以来,黄金峡两岸的大山上,长年住着一些靠卖力气吃饭的壮实农人,有船经过黄金峡时,他们就会应招成为临时纤夫,将船拉出峡口,领了工钱再返回到山上,等待下一次招聘。走过黄金峡的纤夫们,不但要承受在悬崖峭壁上攀登的危险,还要时刻遭遇险滩巨浪的威胁,如有闪失很可能死亡会接踵而来。即使航船进入平缓的河流,拉纤仍然是一件很伤身体的力气活。他们常常因为水流原因引起路程变化的缘故,无法准点按时吃饭,许多时候,只能在航船容易停泊的地点,在岸上吃几口干粮充饥,即使停船做饭,吃完饭就得立即赶路。无规律的生活方式,极大的伤害了他们的胃,加之崎岖的道路和泥水,以及过度的用力,同样伤害了他们的身体。年纪稍大一些后,他们十有八九不但患有严重的胃病,而且百分之百会患腰痛和脚腿病,有些纤夫的腰很早就弯了。汉江航运衰落后,三叔改行在陆路运输做装卸工,他在父辈四个兄弟中最早去世,严重的胃病发作时,他会用一根棍子或扁担,顶住胸口以缓解病痛。最后在胃癌的折磨中痛苦地离开了人世,我从部队回去参加他的葬礼,他最小的女儿给我讲了三叔离世前被胃痛折磨的的惨状,他的容貌在离世前的痛苦中彻底变形,当我看到他遗容的一瞬间,不由得泪如雨下。
因此,我在《汉江绝唱》中,用不少的文字描写纤夫拉纤的场景,即是向我的父辈致敬,同时也是替航运中无数的纤夫不屈的灵魂发声:人类生活方式和文明的递进,固然有英雄豪杰的激扬文字,但更有无数普通生命的前赴后继。那些留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的人物,值得后代子孙敬仰,而更多的凡夫小卒不置可否的生命消耗,则奠定了时代前行之路的基石。记住平凡,就留住了社会的良知与常识。
《汉江绝唱》写作过程中,三千里汉江第一大峡谷——黄金峡,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尽管少年时期我曾在黄金峡拉过纤,还经常去黄金峡两岸的山上砍柴,但只是对尖角村镇江寺至还珠庙小峡段有所认识,对整个黄金峡并没有完整的印象。实际上黄金峡小峡和大峡两岸的山势,并没有多少差别,一样的陡峭,一样的密林,只是因为大峡段河床更加逼仄,水流更加湍急,险滩更加密集,于是说起黄金峡,人们一般指大峡,古人咏汉江的诗中,或者人们平时说黄金峡,更多的时候也是指大峡。所谓九十余里黄金峡,是古人形成的一种印象,因为说的人多了,又写在许多诗文里,就成了一种共识。从龙亭镇尖角村(也称镇江村)镇江寺小峡入口处,至渭门关沟口大峡出口处,整个黄金峡陆路距离71.8公里,因为它绕到了新铺街,除去拐弯的距离,黄金峡全程应该超过了五十公里,所以,我在《汉江绝唱》中,说成百里黄金峡,取一个大约数。两年多前《唱河渡》完稿,我产生了全面了解黄金峡的想法,这也是几十年来的一直愿望。于是,在故乡洋县作家协会主席、诗人李雪如女士的组织下,我分别在黄建中、李雪如、雍建军、郭秋梅、高原胜、周志峰、申万华、任俊峰、苏洁、张玮、司红等朋友陪同下,分别乘车、坐船、步行,多次分段走完了黄金峡全程。
黄金峡之行的最大收获,就是结识了渭门村土生土长的楚勇先生,他是地道的农民,在汉江航运红火的年代,他曾是黄金峡一流的太公,他驾驶航船无数次穿越黄金峡,百里黄金峡的每一个渡口,每一条险滩,他都如数家珍,能说出它的历史传说,道出无尽的故事。航运衰落后,他走进了庄稼地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又搞起了山货贸易,一度做得很大,成了周边十里八乡的能人。他的非凡之处还在于,凭借一个普通农民的努力,把一对儿女供到大学毕业,还考上了研究生,这在秦巴大山的深处,创造了一段佳话。他对文学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的散文和诗歌,为山河大地而歌唱,可以肯定的说,他的文字和诗句,本来就写在山河大地上。他给我讲了许多黄金峡的故事,使我找到了长久以来寻找的山河魂魄,这是促成我决定创作长篇小说《汉江绝唱》的最初起因。
著名学者、诗人余世存先生,读了我的长篇小说《唱河渡》后对我说:“你应该写一部汉江传。”余世存先生的故乡在随州,那里属于长江流域,汉水从武当山下流过。他曾写过一篇《关于汉水武当的太极猜想》的文章,他对汉江有很深的了解与研究,其文字极具想象和启发,他的提议和文字启发,是我下决心创作《汉江绝唱》的重要因素。
在穿越黄金峡的过程中,多次深入重要河段走访,包括采访老船工,听他们唱当年的船工号子和山歌,感受他们对汉江的炽热情感,和对已经流逝岁月的深切怀念之情。这些现场亲临的感受,强化了小说中关于地理环境细节描写的想象,构成了这部小说的重要艺术特色。
作品中涉及到的一些重要的汉中历史和民俗,与好友文史专家、作家黄建中先生的帮助密不可分。他矫正和提供了许多重要的历史细节,使这部作品可以面对历史的逼问。而对于作品中涉及的大量贸易细节,则请教了翻译家、金融学者于杰先生,他提供了民国期间,特别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境内贸易交换的货币史实,使我受益匪浅。小说中关于南水北调和黄金峡引汉济渭工程,引发黄金峡文化旅游开发的有关情节,则受益于陕西省政府决策委的专家胡煜先生的提供,在以他为主的多位有心人的不断努力下,黄金峡的旅游资源保护和开发已列入省级规划。这些情节丰富了作品的内容。
2014年9月,我去台湾参加长篇小说《世事天机》繁体版首发式和研讨会,在台湾著名诗人古月老师的陪同下,拜访了诗坛巨擘余光中先生,他不但给我的《世事天机》写了一篇独到深刻的评论文字,而且答应了我的邀请,撰写了一篇有关秦岭、汉江气韵雄浑磅礴淋漓的文字,《汉江绝唱》完稿后,我翻出余老的文章一看,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余老精湛的文字,与我想要表达的主旨不谋而合,于是将余老这篇难得的文字作了代序。令人痛惜的是,余老已经于2017年12月驾鹤西去了。在此表达我对余老深切的怀念之情!
《汉江绝唱》的创作,同样离不开段纪刚、王军、张洁冰等朋友的帮助。著名作家、评论家兴安先生,听了我要写《汉江绝唱》的构思后说:“这很可能是一部凝聚了你一生文学生涯的重要作品。”他的这句话使我为之一振,使我在下笔前采取了更为慎重的态度。正是这些众缘和合的因素,促使这部寄托了笔者无限深情的文字,如愿呈现在了广大读者面前。
在《汉江绝唱》出版之际,对为这部书稿创作给予帮助的所有朋友,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需要说明的是,《汉江绝唱》中涉及的地名,除重要情节发生地卫门,避开了实际存在的“渭门”外,其它地名基本采取实名,这样可以更为真实地描写黄金峡本来的地理风貌、人文历史,然而这样做的风险是,很难排除读者对一些情节和人物对号入座的可能,所以我强调:《汉江绝唱》和《唱河渡》一样,展现的是一条文学的汉江,不是对历史资料和当下现实的整理与记录,而是对民族精神的历史追索与回放,作者所追求的艺术真实,希望与汉江汹涌澎拜的内在魂魄一致。
杨志鹏
2022年7月27日于西安
9月8日修改定稿于青岛
第一章 千里回家
三天后回到老家卫门,褚瑞生才确信自己死了,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在武汉中心医院去世的。此刻,拉他遗体的车辆,停在卫门对岸杨家湾码头。早早等在渡口的晚辈们,将他从车上抬下来装到渡船上,他随孙子褚向阳过了渡口就到家了。对岸的卫门村头已经聚满了人,不算太长的街道,几乎被男女老少挤实了,大家都是来迎接他的。无论按辈分还是年龄,他都是卫门村当仁不让的老者和尊者,上千人的村庄,不少人是他的晚辈,都会为他披麻戴孝。
站在卫门渡口的村委会主任杨铭心,看着随渡船到北岸的几个小伙子,将老人家的遗体从车上抬下来往渡船上抬,他估摸着渡船过来的时间,就在这时,从村东头突然跑过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对杨铭心说:“主任快去看看,木瓜和测量房地基的工作人员动手了,还摔坏了一台测量仪。”
杨铭心一愣了,立刻明白过来,他顾不了什么,转身大步向街东头木瓜家赶去,跟随杨铭心的几个村委委员,也快步紧跟其后。本来站在街上迎接褚瑞生的人们,看到这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转身涌向木瓜家的方向,好奇心驱使大家先去看热闹。
事情完全出乎杨铭心的意料,因为这几天政府委托测量单位,在卫门对所有村民逐家逐户测量房屋建筑面积,无论下一步黄金峡景区开发中,对村民房舍采取全部搬迁还是就地改造的方案,都得有确切的数字作为决策依据,所以,这是一项基础工作,还没有涉及到村民的具体利益,因此,村委会估计不会有什么阻力,可想不到居然测量刚开始就出了问题,而且还动了手。所以,杨铭心得赶紧灭火,不然不要说给上面解释,就是等一会见了褚向阳,也没有办法交代。
当杨铭心快步赶到木瓜家,几名负责测量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其中的负责人对木瓜说:“我们只是负责测量村民的住房和周围附属设施,包括猪圈、牛圈、鸡窝、狗窝在内的建筑面积,跟村民搬迁或就地改造没有关系,你这种行为破坏了我们的工作进度,摔坏测量仪器更是破坏公物,你再胡来我们就报警!”
木瓜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根棍,整个身体粗壮得像一棵棕树,直直的矗立在那里,显出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他双眼圆睁,气势汹汹:“我就是不让你测量咋啦?我就是摔坏了你的测量仪又咋啦?你有本事报警,让警察来抓我!我是汉江河边长大的,黄金峡的大风大浪见多了,不是被山里的野兽吓大的,更不是被城里细皮嫩肉书生的屁话哄大的。你建风景区我举一百个手欢迎,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土地,自古就是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你凭啥把我赶走?你要识相,就赶快滚一边去,不然我就拿棒把你们打出去!”
杨铭心很远就听到了木瓜的吼声,他快步冲上前去,大吼一声:“木瓜!谁给你的胆量?你敢破坏风景区正常的工作秩序,你以为没有人可以收拾得了你!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木瓜尽管气势汹汹,可见了杨铭心,声调立即降下来,说:“我的大主任,你是村民们选的,你得给村民做主,我没有同意之前,啥人也不准到我门前半步!”
木瓜家的房子,是一栋三层板楼,盖起来也不过四五年,是卫门新街最后修的一栋房屋。因为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媳妇,奶奶和娘死的早,他和爷爷、大大三个男人过了近十年,结果爷爷和父亲,在盖起这栋新房后不到三年,就先后去世了,留下木瓜一个光棍。此时,木瓜站在房子的红漆大门前,一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可杨铭心知道他不过是瞎咋呼,厉声说:“褚书记陪着你爸爷(曾祖父)从武汉回来了,天大的事这会放下,等会你给褚书记说去。”
木瓜口睁大了双眼,问:“爸爷真的死了吗?”
杨铭心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接着,杨铭心对来测量的那几个人说:“对不起!我们工作做得不细,损坏的仪器我们负责赔偿。从第二家开始吧,褚木瓜家暂时放下。”
那架仪器也不是木瓜有意损坏的,而是木瓜和工作人员推搡时掉到沟里摔坏了,既然村主任答应赔偿,搞测量的工作人员也不再计较,几个人点点头扛起另一台测量仪离开了木瓜家。杨铭心再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木瓜本来是想耍耍威风,泄泄心里窝的火,可是杨铭心几句话把人打发走了,发泄没有了对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自己今天没有得到便宜,心里更加窝火。
等杨铭心跑回码头,渡船已经从对岸过来靠岸了,褚瑞生的遗体被十几个人抬到了滑竿上,人们排成两行,抓着滑竿左右的抬竿向前走,杨铭心冲上去抓住滑竿,和众人一起涌着滑竿前进。刚才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道路两旁立即被挤实了。
离开肉体的褚瑞生有了神通,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木瓜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人也厚道老实,就是脑子缺根弦。褚瑞生对他的捣乱并不生气,反而觉得他这样闹一闹,传到领导和投资商那儿反而是好事。既然杨铭心处理结束了,褚瑞生也就不再分心,他也回到码头,毕竟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复杂,远远超过了木瓜的无事生非。他褚瑞生由生到死,经历了阴阳两重天,让他想不到是自己快百岁时,竟然死在离卫门五百多公里的武汉,被千里迢迢拉回了家,所有情景如同一场梦。
拉他回家的是一辆高级奔驰商务车,是黄金峡风景区投资商梁尚明派的。梁尚明交代属下,把商务车里面的座椅全部卸了,正好装下他的遗体。梁老板派了公司专职司机开车,副驾驶上坐着孙子褚向阳。他们早晨五点从武昌出发,先走高速,后走国道,整整用了十个小时,跑了五百多公里才到。当初他并不担心孙子在武昌把他火化了,因为他离开卫门去武汉治病时就有顾虑,孙子褚向阳看透了他的心思,说:“爷爷你放心!出了天大的事,我也要把爷爷请回家。”
乡下人从来认为入土为安,所谓的入土为安,就是人死了一定要将遗体完整地装入棺材,埋进自家坟地里才算真正的入土为安。乡下人说:“城里人把自己烧成骨灰,装在一个匣子里,买一块簸箕大的地方挖个半米深的坑放进去,上面用石板盖住完事,还一本正经的叫墓地,那叫哄鬼哩。”尽管他的人生之路早就超出了卫门,顺着汉江的水流,走过汉中、安康、十堰等城市,随着子午河多次到过西安,去过大武汉的次数更是记不清了,可他依然不能接受城里人的丧葬方式,他希望自己死后遵循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孙子的话让他放心,孙子不光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而且是一个大孝子,所以他并不担心万一他死了不能回家。他担心的是,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拉几百公里的路程,车辆咋解决?用大卡车拉,盖上一条帆布,被沿途的风刮起来,像一面风帆在车顶上拍打,显得难看不说,他躺在下面听了也不舒服。租赁一副冰棺,把他放在里面,卡车、拖车只要能装下的车都行,可卫门对岸唐兴寺的老和尚智空师父说过,人死后千万不要躺在冰棺里,刚去世的人看似死了,实际上他的灵魂并没有离开肉体,人的肉体是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的,死后四大分离消解,人要经历像江河倒灌、山崩地裂、烈火燃烧、天寒地冻的不同感受。心识离开肉体时如同螃蟹扒壳、开胸破肚,痛苦至极,这时候如果不是安静的躺着,等待灵魂出窍后再挪动遗体,就会使亡者经历巨大的痛苦。
老和尚所说的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没有人死后复生,证明这些事是真实的还是编造的,但是,长久以来,人们就是这样人为的。人总是要死的,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他答应到武汉来住院时,就给孙子褚向阳交代了,万一他走了,要听老和尚智空师父的话。
他在医院里去世后,按医院的规定,很快就要被推入太平间,然后等待去火葬场火化。只因为他的遗体要拉回家,所以经协商,院方同意在病房停留一个晚上,第二天直接从病房上车回家。
孙子褚向阳从卫门赶到后,立即拉着医院里的同学,到心脑血管科主任的办公室里,对医院的及时治疗和后事的关照表示感谢。在看见孙子褚向阳的一刹那,褚瑞生有些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他相信只要孙子一到,即使遇到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孙子和他年轻时一样,一米八的大个子,两道浓黑的眉毛架在一双大眼睛上,显出一个男人足够的阳刚之气,只看这对大眼和浓眉,就能判断出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做事果断有担当的人。褚瑞生在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是他最为得意和安心的地方。孙子现在担任汉中市旅游集团副总经理,按国家对国企的配备级别,孙子算是一个副县级,具体分管负责黄金峡风景的旅游开发项目,为了更快推进这一项目落地实施,同时兼任卫门村党支部书记。
褚向阳正在和心脑血管科主任说话,梁老板就来了,双方打过招呼后,褚向阳从科主任办公室出来,在医院的走廊里,梁尚明说了运送遗体的方案,孙子的眼圈红了,几次想落泪,但他终于忍住了,他十分感激地说:“梁总,实在感谢你了!”
梁尚明拍了拍褚向阳的肩膀,说:“自家兄弟,客气个啥。”
向阳说:“梁总有啥需要我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梁尚明听了这句话,睁大眼睛看着褚向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褚向阳,褚向阳摆摆手表示不抽,梁尚明抽出一支刚要点火,看见走廊里禁止抽烟的提示,笑笑,把抽出来的那支烟,重新放进烟盒里,说:“有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孙子随着梁尚明下楼看车辆,在等电梯的当儿,梁尚明说:“黄金峡风景区的开发规划方案第三稿快做完了,确定这月中旬召开专家论证会。”梁尚明看看手表,说:“还有十天时间。到时,你的意见很重要”
梁尚明说话时,有意放慢了语速,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茬子,在灯光下泛着青光。向阳听了这句话,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微微吃惊,说:“梁老板的手下做事真快。”
梁尚明笑着说:“深圳人那句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名言,今天仍然有效。”
电梯到了,梁尚明把向阳让进电梯,按下负一楼,扬起头说:“私企做事就得靠速度,只有速度才能降低成本,才能赚到钱。”
下到负一楼的停车场,来到一辆大奔商务车跟前,司机已经把车门打开了,向阳见里面的座椅已经全部卸了,显得很宽敞。梁老板握着向阳的手,说:“明天武汉市有个企业家高峰论坛,我就不能陪褚书记送老人家回去了,不过老人家哪天下葬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得赶回去祭奠老人家。”
向阳说:“梁总已经给我帮了大忙,我爷爷在天之灵如果有知,一定也会感谢梁总的。”
梁尚明说:“我们的交情不光是你我的,还有老人家的,这样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
出了电梯,向阳又说了一句:“梁总放心,这个项目的成功对你而言是事业,可对我而言不光是事业,而且是一种寄托,我会权衡各方利益,为尽快推进项目的落地尽心尽力。”
梁尚明绝对相信褚向阳的话出于真情,但仅仅出于真情还不够,他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保证,可是,只要事情不到最后定局,再好听的言辞、甚至是出于真情的表态,都有可能是纸上画饼——充饥。
黄金峡风景区开发规划方案第三稿,将最终决定以卫门为中心的自然村是否搬迁,从而置换出三千多亩商业用地的关键步骤,这将关系到项目最终能否继续推进。而目前占上风的意见是就地改造卫门街和现有自然村,如果最终这一意见成了现实,对梁尚明而言无疑是灾难性的,如果政府没有其他补贴措施跟进,他只有赔掉已经投进去的钱拍屁股走人。所以,他已经被绑上了黄金峡旅游开发这辆战车,只有冲锋向前,没有任何退路,否则已经投进去的三千多万等于打了水漂,更为重要的是他谋划了很久、动员了若干人脉资源、而且看好的这个项目将与他无缘。而这个项目能否按照他的思路进行,褚向阳是这个环节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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