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小苦难，更向云西待月钩

01. 沙滩画荻好少年

宋真宗景德四年六月廿一（1007 年 8 月 1 日）寅时，绵州（今四川省绵阳市）军事推官欧阳观，在自己的府内焦急地等待着夫人郑氏临产。这已经是郑氏的第二次临产。对于年已五十六岁、盼子心切的欧阳观来说，夫人的临产无疑是一件极为紧张、又充满期待的事情。郑氏曾经生了一个男婴，但孩子不满周岁时，就被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幼小的生命。孩子的不幸夭折，让郑氏伤心欲绝。在欧阳观的不断安慰下，郑氏才从极度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一天夜里，郑氏恍惚看见一缕祥光飘忽而来，一位仙人驾着五彩的云霓来到她的面前，将一个满身白毫的男婴送到她的怀中。正当她喜极而泣时，才发现是一场梦。不久，郑氏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期间，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身体长了许多白毫。欧阳观马上到寺院里烧香，祈求保佑妻子和胎儿平安。在欧阳观焦急的等待中，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当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产房时，郑氏满脸幸福地告诉他，又给你生了个儿子。此时郑氏发现，她身上的白毫竟然脱掉了。一个男婴的出生，给这个一度充满哀愁的家庭带来了欢笑。欧阳观和郑氏商量后，给孩子取名修，表字永叔。修是长的意思，永也是长的意思，夫妻二人是给儿子取“福寿绵长”之意。欧阳修母亲的郑氏家族曾经名人辈出，是江南的世家望族。但到郑氏出生时，已经是家道中落，只有诗书相传。郑氏长大成人后，按照父母之命嫁给了比他大三十岁的欧阳观。欧阳观，字仲宾，四十九岁考中进士，先后做过道州（今湖南省道县）军事判官、泗州（今安徽省泗县）军事推官、绵州军事推官，最后在泰州（今江苏省泰州市）军事判官任上病故。欧阳观担任泗州军事推官时，当地舟船漕运极为繁忙。一次，淮南转运使来泗州视察，性格刚直的欧阳观不但没有及时迎候，而且泗州知州设宴款待淮南转运使，还拒不出席作陪。淮南转运使恼羞成怒，上书弹劾欧阳观，他因此被调到偏远的绵州。欧阳观不仅性情倔强，而且家境一般。他患有眼疾，严重近视，这种家族病史后来遗传给了欧阳修。欧阳观曾有过妻室，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纸休书将前妻逐出家门，而且连儿子也让妻子一并带走。欧阳观内心对前妻的怨恨，似乎从没平息过。多年以后，他和前妻所生的孩子欧阳昺，长大成人后千里寻父，他才勉强认下军事判官，于各军事州置，辅助地方长官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对州府的长官有监察的责任。最初，面对这样一位性格倔强的丈夫，郑氏心中难免会有几分幽怨。但不久以后，郑氏发现丈夫是一个廉洁正直、乐善好施的人。欧阳观在处理一件刑狱案件时，那种谨慎求真的态度，让郑氏彻底改变了对丈夫的看法。一天晚上，欧阳观在灯光下批阅案卷时，有一卷文书，让他反复地拿起来放下，放下又拿起，而且眉头紧锁，表情凝重。陪侍在身边的郑氏关切地询问道：“怎么，遇到棘手的案子了？”欧阳观叹了一口气说：“唉，这是一个判了死罪的案子，我很想替这个死囚找到一个免死的理由。可我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心里不好受啊！”郑氏非常惊奇地问道：“怎么，判了死罪的人还能免除一死？”欧阳观说：“我身为军事推官，应该竭尽全力地找到一个让死囚免于一死的理由，如果实在找不到，我也算没有遗憾了。对于那些被误判或重判的人，如果我找不到让他们免于一死的理由，那就是我的失职。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想置人于死地，我还是谨慎细致一些好啊！”郑氏被欧阳观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相信，刚刚出生的欧阳修，将来一定能继承父亲的作风，将父亲的事业发扬光大。欧阳观为官清廉，待人豁达，乐于助人，常常自己花钱招待各方宾客。后来的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 年），担任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知府的欧阳修在为母守丧期间，写了一篇《七贤画序》，记述了父亲在绵州做军事推官的那段经历：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生四岁而先人捐馆。某为儿童时，先妣尝谓某曰：“吾归汝家时，极贫。汝父为吏至廉，又于物无所嗜，惟喜宾客，不计其家有无以具酒食。在绵州三年，他人皆多买蜀物以归，汝父不营一物，而俸禄待宾客，亦无余已。罢官，有绢一匹，画为《七贤图》六幅，曰此七君子吾所爱也。此外无蜀物。”后先人调泰州军事判官，卒于任。比某十许岁时，家益贫。每岁时设席祭祀，则张此图于壁，先妣必指某曰：“吾家故物也。”后三十余年，图亦故暗。某忝立朝，惧其久而益朽损，遂取《七贤》，命工装轴之，更可传百余年。以为欧阳氏旧物，且使子孙不忘先世之清风，而示吾先君所好尚。又以见吾母少寡而子幼，能克成其家，不失旧物。盖自先君有事后二十年，某始及第。今又二十三年矣，事迹如此，始为作赞并序。这篇序文，表面看是欧阳修写父亲珍爱《七贤图》，而实际却是歌颂父亲为人为官的品质。写父亲爱极《七贤图》，实际是写父亲崇敬图画的品质。欧阳修为官之时，常以《七贤图》勉励自己：“知廉耻，立人之大节！”欧阳修诞生在绵州，成为“天下文人皆入蜀”的一个有力佐证，但欧阳修年及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绵州。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一次更大的打击向郑氏袭来。这一年，五十九岁的欧阳观由绵州军事推官移任泰州（今江苏省泰州市）军事判官。此时，欧阳观的女儿刚刚出生不久，郑氏携儿带女跟随丈夫来到泰州。可来到泰州没多久，欧阳观便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年方二十九岁的郑氏顿时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无奈之下，她只好带着年仅四岁的欧阳修和仅有几个月的女儿，来到随州（今湖北省随县），投靠欧阳观的弟弟欧阳晔。随州地处京西南路，距离汴京不过千里，但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是比较落后的。欧阳修跟随母亲来到随州时，他的叔叔欧阳晔在随州任推官已长达二十五年之久。欧阳修有两位叔叔，欧阳晔是三叔，还有一位二叔叫欧阳旦，是一位处士，一直在家照顾早寡的母亲。欧阳晔，字日华，为人正直，尤其以廉洁自恃，对年幼的欧阳修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成为欧阳修的实际家长，对待欧阳修像亲儿子一样。欧阳晔把自己俸禄的固定一部分分给欧阳修母子三人，即使他后来调到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市）担任推官，调到江陵府（今湖北省江陵县）担任掌书记，仍然把家属留在随州，与欧阳修母子三人一起生活。从四岁到二十二岁，欧阳修在随州生活了长达十八年，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为难忘的黄金时期。来到随州后，郑氏就开始对欧阳修进行启蒙教育。她常用芦秆当笔教儿子在地上写字。对此，《宋史·欧阳修传》有这样的记载：“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秋天夕阳之下的沙地上，四岁的欧阳修一边玩耍，一边写字。他写下一行字后，便回头看看怀抱妹妹的母亲，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这便是“画荻学书”典故的由来。郑氏不仅教欧阳修读书习字，还从多方面培养他的文化兴趣，鼓励他多诵读一些名篇佳作。在母亲的引导下，欧阳修开始喜欢读郑谷、周朴等晚唐诗人的诗作，也喜欢读林逋、惠崇等“晚唐体”诗人的诗作。读着读着，欧阳修便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有一天，郑氏带着欧阳修和妹妹去孔庙游玩时，发现孔庙的一块碑文是唐代书法大家虞世南的手迹，让郑氏惊喜万分。从此，郑氏经常带着欧阳修观赏碑文，让欧阳修心识默记，学习书法，可谓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