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精选》精选了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数篇小说,包括《变形记》《饥饿艺术家》《乡村医生》《决心》等。卡夫卡用简洁的文字和深刻的象征洞悉人们生活的虚无、矛盾和荒谬,剖析人性的孤独、脆弱和绝望。这些作品内容丰富,构思精妙,文笔流畅,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
★ 一个个怪诞离奇的故事展示出“现代人的困惑”。★ 超现实主义视之为同仁,荒诞派以之为先驱,黑色幽默奉之为典范。在一个似真似幻的世界里,发生的一个个看似荒诞的故事,出人意料,却发人深省。
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作家。他被认为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
他的代表著作有《变形记》《饥饿艺术家》《乡村医生》《决心》等。
一次斗争的描述
人们身着服装
在沙砾上蹒跚地漫步在巨大的苍穹下面,
它从远方的丘岗
直延伸到远方的丘岗。
I
近12点的时候,一些人已经起床了,他们相互躬身致意,彼此握手,说“过得不错”,随后穿过巨大的门框进入前厅,穿起衣服。女主人站在房间中间,不断地躬身行礼,这使她衣裙上的漂亮的褶皱摇晃不已。
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这是一张有三条细腿的桌子,绷得紧紧的。我正在品尝第三杯果汁。在啜饮的同时我忽略了我为自己挑选和叠放在一起的一小堆焙制的糕点。
这时我看到一个我新认识的人有些沮丧和仓皇地出现在邻室的门框旁;我要走开,因为事情与我无关,但他却冲我而来,打消了我离去的念头。他笑着对我说:“请您原谅,我来找您。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同我的姑娘在隔壁房间里用餐,就两个人。从10点半开始,一个晚上就这么一次。我知道,我给您讲这件事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彼此还不大了解,不是吗?我们是今天晚上在楼梯上彼此相遇的,只是作为同一幢房子里的客人交谈了几句而已。可现在我必须请您原谅,这种幸福在我身上无法这么简单地继续下去了,我已无能为力。在这儿,我没有信赖的熟人——”
我悲哀地望着他——我嘴里正含着一块糕点,它并不怎么可口——对着他赧颜得可爱的脸说道:
“我当然高兴我值得您如此信赖,但不以为然的是您信任我。如果您不是如此惶惑的话,您必然会感到,您对一个孤独地坐在这里饮酒的人讲述一个可爱少女的事情是多么不合适。”当我说完这段话时,他一下子坐在那里,向后仰去,并让他的两只胳膊垂了下来。随后他支起双肘把胳膊朝后背过去,用相当响亮的声音自言自语:“还在少顷之前,我们俩单独在房间里,我和安纳尔。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我的上帝,我的主啊!”
有几个以为这儿是在进行一场活跃的谈话的客人,打着呵欠靠近了我们。因此我站了起来,并用使他们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那好,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跟您走,但我仍然认为,现在在冬天夜里去劳伦茨山是毫无意义的。再说天已经变冷了,又下了些雪,外边的路像冰场那样滑。呶,随您的便——”
他先是惊奇地望着我,张开了嘴,露出湿润的嘴唇,但随后当他看到就在跟前的那些先生时,他笑了,站了起来,并说道:“噢,真的,寒冷是件好事,我们的服装都热得冒烟了;再说我又有些醉意了,虽然我喝得并不太多;是呵,我们将分手并各走各的路。”于是我们去了女主人那儿,当他吻她的手时,她说:“不,我很高兴,您今天看起来非常快乐。”这句话表现出的好意使他十分感动,他再次吻了她的手。我得把他拉走。在前厅里站着一个整理房间的姑娘,我们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帮助我们穿上上装。她还拿着一个手电筒,以便穿过楼梯时给我们照亮。她的脖颈是赤裸的,只是颈部围着一条黑色的丝绒带。她衣着松散的身躯躬身向前,并且当她引导我们下楼时老是探着身子;她打着手电,双颊泛红,因为她喝了酒。
在微弱的、充溢整个楼梯的灯光里,她的双唇在颤抖。
到了楼梯下面,她把手电放到一个台阶上,向我的这位熟人走近一步,拥抱他并吻他,一直搂住他。直到我把一张纸币放到她的手里时,她才慢吞吞地松开她的双臂,慢慢地打开小门,放我们进入黑夜之中。
在空荡荡的、亮得匀称的马路上方是一轮巨大的明月,云汉浩渺,薄云点缀其间。在结冰的雪地上,人们只能小步移动。
我们刚到外面,我就显得兴致勃勃了。我抬起我的大腿,让关节咔咔作响;我朝街巷上方呼唤一个名字,好像一个朋友在街角避开了我似的;我跳起来把帽子抛向高处,然后趾高气扬地把它接住。但这位我认识的人却无动于衷地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他低着头,也不言语。
这使我惊奇,因为在我意料之中,我把他从社交场合带了出来,他一定会快乐得发疯的。现在我也只好安静下来了。我正要在他背上捶上一掌,让他高兴起来,可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于是把手缩了回来。我不需要用手了,就把它们放进我外套的口袋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我注意到我们的脚步是怎样响动的,我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和这位我认识的人的步子保持一致。天气晴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腿。不时有人倚在一扇窗户那里,观察我们。
当我们走到费迪南大街时,我注意到我的这位熟人在哼哼《美元公主》里的一首旋律,哼得很轻,但我听得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要侮辱我?我马上准备好了,不去听这种音乐,还要放弃整个散步。对的,他为什么不同我交谈?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安静,让我待在那儿暖暖和和地喝果汁和吃甜点。我真的不该被扯进这场散步里来。再说我也能自己散步嘛。我是恰巧在这场社交活动里,从羞愧中挽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并同他在月光中散步。事情也就是这样。整个白天办公,晚上参加社交活动,夜里徜徉在街巷,这没有什么过分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其本性来说已是放荡不羁了。
可我认识的那个人还跟在我的身后,当他发现他已落在后面时,就加快了脚步。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们也不能说我们在奔跑。但我在考虑,是不是踅入一条侧巷会好些,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义务与他做一次共同的散步。我可以独自回家,没有人能拦阻我。我会看到,我认识的这个人如何没有察觉地从我居住的巷口走了过去。再见了,我亲爱的熟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一到达就会感到暖烘烘的,我将点燃我桌子上的铁架子台灯。美好的景致!为什么不呢?但随后呢?没有随后。灯将会在温暖的房间里大放光亮,我把胸膛靠在扶手椅上,扶手椅立在破碎的东方地毯上。呶,随后我会感到凉意,独自一人在涂着颜色的墙中间度过时光,后墙上挂着一面金框的镜子,地板在镜子里是倾斜不平的。
我感到双腿疲惫,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躺到床上。我在犹豫是否要在离开时向我的这位熟人打招呼。我太胆怯了,想不打招呼就离开,但又太软弱了,就大声地去打招呼。因此我停了下来,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并等候着。
我认识的这个人穿过人行道向我走来,走得很急,仿佛我要抓住他似的。他用眼睛向我示意某种默许,显然我已经把它忘在脑后了。
“什么事?什么事?”我问。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要问问您对那个整理房间的姑娘的看法,就是我在过道吻过的那个。那个姑娘是什么人?难道您从前没有见到过?没有?我也没有。难道她根本不是整理房间的姑娘?在她引导我们下楼梯时,我该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