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盖叫天》一书,是著名记者、作家秦绿枝所著关于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的访谈、回忆文章合集。其中,主体部分是作者1952年至1953年用“王惟”的笔名在《亦报》和《新民晚报》上发表连载的《盖叫天演剧五十年》110篇文章,这些文字篇幅不长,均来自对于盖叫天的贴身采访,记录下了盖叫天对于演剧的诸多意见和想法,也呈现出了盖叫天演出、生活等诸多的实况。
回忆采访盖叫天——秦绿枝访谈(代序)
看了这个“谈话本”,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是临时想起来的话。一面想,一面说,说得不清楚,不连贯,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人家看了,简直弄不懂你说些什么。真是对不起王其康、毛信军先生。为此我根据谈话记录,写了一个“文字本”。把好些说得不完整的话补缀起来,连接起来。听录音的朋友可以对照这个“文字本”看。[1]
[1]2016年5月,王其康、毛信军两位就秦绿枝当年采访盖叫天的情况对其做了访谈。秦绿枝先生在录音整理稿基础上修改成一篇“文字本”,现作为“代序”收入本书。
京剧《三岔口》促成南北武戏交流
盖叫天从前我和他并不熟。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我还是个资历很浅的小青年。但是曾经看过他的戏。最红的一出戏是《三岔口》。但《三岔口》也不是红他一个人,还有和他合演的人是北京有名的第一武丑叶盛章。叶家在京剧界是很有声望的世家。叶盛章的父亲叶春善是有名的科班富连成的“班主”(大概是)。叶盛章是名小生叶盛兰的哥哥。叶盛兰排行第四,叶盛章好像排行第三,他走红的程度不下于叶盛兰,在北京每演必满。他的武功好得不得了。上海的戏馆老板动脑筋把他请来,和盖叫天一起演《三岔口》。这两位能够合作不容易,两位都是南北京剧界的“大亨”。盖叫天从来不服帖他人,叶盛章也是谁也不服帖,他在北京也是“称王”的。但是上海的戏馆老板就有本事把他们两人捏合在了一起,引起轰动。应该说,《三岔口》这出戏既看盖叫天,也看叶盛章。叶盛章的功夫好,尤其是轻功,能走绳索,走钢丝,看得台下的观众连连叫好。从前演的《三岔口》,不是现在的《三岔口》,店主刘利华是一个杀害过往行路客商的黑店店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而叶盛章演起来就更加令人害怕。刘利华的扮相是“丑扮”。出来画的脸是丑脸,蓝黑色的,嘴巴是歪的,一脸的邪恶之相。他出场时先用袖子遮住脸,到了台口把袖子一放,真相毕露,令人一惊,这是一种制造悬念的演法。盖叫天从前演的《三岔口》,就是这个样子。后来这出戏出国了,觉得刘利华这个形象太丑恶,怕外国人接受不了,便把刘利华改成“俊扮”,是个好人。开的不是黑店,和任堂惠(就是盖叫天演的那个角色)的开打是误会引起的。这样的改法盖叫天也不反对,不过他说了一句话:“没有对比了。”我猜想是没有了正与邪、俊与丑、好与恶的对比。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盖叫天就没有演过《三岔口》。好像叶盛章也没有演过,刘利华这个角色让与他的徒弟张春华了。
从前看《三岔口》这出戏,既看盖叫天,也看叶盛章。盖叫天好在什么地方?他演的任堂惠是一位名将。是杨六郎派出去暗中保护焦赞的。名将就要有名将的气派,潇洒而大方。盖叫天自从腿摔断之后,虽然身体恢复了,但戏路也改变了,他不靠跌扑摔打,而靠精练的演艺了。他完全靠身段、功架,一举手一投足准确到位的美而取胜。《三岔口》有一个最绝的镜头,任堂惠一进店门,店主刘利华就贼头狗脑地想知道他身上是不是带了钱,便伸手去摸。但任堂惠有高度的警觉,刘利华的手还没有近身,任堂惠就看似不经意地把袖子一甩。刘利华也就趁势跟着袖子一翻,再凌空一个跟斗从这边落在了那边。看到这里,台下跟着就是满堂的喝彩。这出戏在当时的黄金大戏院连演了两三个月。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什么某某演出“一票难求”,其实跟从前没法比。盖叫天和叶盛章就凭这么一出戏演出了好多日子。当然前面还有别的戏,但观众是冲着《三岔口》而来的。叶盛章因为是“丑”角,丑角有丑角的一套,可以出点噱头,逗人一笑。比如刘利华夜里要进任堂惠的房间,怕推门时发出声响,要灌一些水到门缝里,就拿了一只盖碗在台口凭空做了一个拧自来水龙头的手势。那时候哪来的自来水?虽然不合理,但观众理解,京剧的丑角是允许现场“抓哏”(制造笑料)的。盖叫天和叶盛章演完这出戏后,就由李少春和叶盛章接着在天蟾舞台演了好多时候。所以中国的戏很奇妙,就这么一出戏,你要是演得好,天天都有人看。
盖叫天为什么同意我写连载采访
在一些人的口碑中,承认盖叫天玩艺儿好,但是对他也有点意见。一是他对任何人都不服帖。你讲起杨小楼他也觉得不怎么样,常常把话绕开,好像怕失言的感觉。但听他谈话又觉得他很风趣。我第一次知道他很健谈还是漫画家丁聪对我说的。丁聪曾经访问过他,后来就告诉我盖叫天这人谈话如何如何有趣。盖叫天在上海确实很有名,但是那时境遇也不怎么好。他和我家住在同一条马路上,就是现在淮海中路后面那条,现在叫兴安路(旧路名是麦赛尔蒂罗路),西边到现在的雁荡路,就是去复兴公园那条路,我家就住在靠近雁荡路(旧名华龙路)那条弄堂里;东面到嵩山路,盖叫天就住近嵩山路那条弄堂里。就是很有名的宝康里,那一带房子不是很好,唱戏的人家很多,是老式里弄没有抽水马桶的。盖叫天家后门在宝康里,前门面临兴安路。我去时发现他可能住的不是一幢房子。因为我每次去,他都是睡过午觉后刚刚醒来,都是从客堂间后面那间厢房里走出来的。天井也比较小。我在写连载前就去过几次,有次还是陪侯宝林去的。他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们,听他谈话确实有趣。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和盖老有点熟了,于是就萌生了给他写长篇连载的念头。我那时所在的报纸叫《亦报》,是新中国成立后办的一家小型报,版面上需要这样的稿子。可能盖叫天对我的印象还可以,我一说他就答应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时华东的文化部门有两位干部合写了关于盖叫天的一本书,很薄的。两位作者中的一位就是近年刚刚去世有名的戏曲史家、上海艺术研究所顾问蒋星煜先生。这本书也是颂扬盖叫天的,但盖叫天不满意,因为书中说他是李春来的学生。李春来当年曾经是江南名角,也很红。说盖叫天是李春来的学生也有不少人,但都是传说,没有确切的根据。我估计盖叫天年轻时曾与李春来同台演出过较长的时期,论辈分李春来要长一辈,可能盖叫天吸取了李春来的一些玩艺,但没有正式举行过拜师的仪式。盖叫天的表演有他自己独特的创造,他当然不承认李春来是他的老师。好像他的成就是从李春来那里全部继承过来的似的。
可能还有一点,唱戏的与唱戏的之间往往矛盾很深,你要是接触过戏曲界,就会发现一些名角当面很客气,但他们内里的矛盾很深,背后谁也不服谁。这里面可能有台上排名的问题。还有我的玩艺儿被你在前面的戏先表演过了,等我上了台“彩头”就没有了,等等,日子一久,彼此矛盾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这样说也是公认的事实。所以这两位作者的书出版以后,盖叫天认为写得不对,耿耿于怀。两位作者跑来解释他也不听,反正他不开心。所以我一提出“盖老,我们报上给你写个连载怎样?”他马上就同意了。虽然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出于对京剧的爱好,对盖老的尊敬,笔底下一点也不敢流露出对盖老的不敬。我自知有点不自量力,但连载发表以后并没有引起盖老不满,说明对我这个小青年认可了。
从忠实纪录和理解开始采访
记得那时正好天热,我总是每天下午去,也总是摸准盖老正好睡了午觉刚刚醒来。我先在客堂里坐着,然后盖老慢慢地从后房走了出来。他们家的客堂排得满满的。靠里边正中是长长的案几,前面挨着大的八仙桌,供了好多佛像,究竟是些什么像我也说不清楚。八仙桌前面又放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了一个小香炉。烧着檀香末,客人来了盖老总是要再放一些香末进去,顿时有一小股青烟袅袅升起,挟着一股清香。客堂两旁放着老式的太师椅。放香炉的小方桌前面放两张小椅子,面对面,左首一张是主人坐的,客人就坐右首那一张。客人多的话就坐两旁的太师椅。看起来好像很拥挤,又很有格局。盖老家白天大门总是虚掩着的,熟悉的客人只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我也不是天天去。隔两三天去一次。去的时候常有别的客人,画家吴湖帆就是一个,他家住嵩山路,离盖老家很近,他跟盖老关系很好,来了也不拘礼节,随便坐哪里都可以。还有别的客人,多半是京剧界的老人,他们来了,话不多,谈起来都是一些内行的事,我也并不是很懂。有时见我在,他们就不开口,听盖老跟我谈。
我每去一次,凭记忆所得,总可以写三四天的稿子。因为报纸的篇幅小,我每篇顶多五六百字,力求简洁,但总有一个中心话题,反响很不错。常有朋友打电话来说:“昨天的一篇写得好。”我坚持一个宗旨:盖老说什么我写什么,忠实地反映他的意思,不自以为是,不自作主张地胡乱引申。因为我也懂一点京剧,盖老说的那些,我还能理解。他除了讲他演的那些武生戏,也讲别的武生;除了讲武生戏,还讲老生戏,讲花旦的戏。由此及彼,他还要讲京戏的一些动作怎么做才是合乎情理的。比如他讲京剧里的开门手势应该怎样做,这只手在上应该怎么捏,那只手在下应该怎么捏,中间要空着。表示手捏着门栓,左右分开一些,门才开得开来,你要是捏实了就不行了。越是这些小动作,越要考究。又比如他说《打渔杀家》,萧恩去县衙门告状时被打了四十大板,出衙回家时有几句唱,唱到后来有哭音,盖老认为不合理,萧恩是个刚强的英雄好汉,四十板子打不哭他,这是盖老的理解。但别的人还是这么唱,这也许是别人的理解。盖老也是跟我说说,对内行,尤其唱老生的,他是不说的。
采访中与盖叫天建立感情
这样采访了一段短时期,与盖老开始建立起了一点感情。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对盖老越来越敬爱;而在盖老那方面,我以为他认为我这个年轻人还“靠实”,不是一个“小滑头”。在《亦报》的连载写了五十篇(用“王惟”的笔名),暂时告一段落。因那年(一九五二年)秋后,上海新闻界进行“思想改造”运动,《亦报》要停刊,一部分人要被吸取到改为公私合营的《新民报(晚刊)》去了。而一九五二年秋后,北京要举行全国第一届戏曲会演,盖老要去参加,总要个把月才能回上海。见不到他的人,我的“现买现卖”的写作也不得不暂告停止了。
在这次会演上,盖老和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四位大师获得了“表演艺术家”的称号。好像还有一位是王卿,我记不清楚了。还有两位获得“表演艺术家”称号的
是袁雪芬和常香玉。袁雪芬是越剧改革的首创者,常香玉是豫剧演员,她带领剧团在各地巡回演出,所得捐献给国家,买飞机参加“抗美援朝”,飞机就叫“香玉号”。袁常二位的荣誉高于他人,主要是政治原因。戏曲界虽然有人暗暗不服,也没有办法。现在称“表演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的多得很了,也不那么稀奇了。
盖叫天这次从北京回来,显得非常高兴,精神也比以前更加健旺了。《新民报(晚刊)》改制成功,报道方针以文艺为重点之一,戏曲又是重点中的重点,占了两个版面,一开始没有那么多的稿子,于是写盖老的连载又被提了出来,要继续刊登。我去跟盖老一说,他立即同意。我又像以前一样,隔两三天就要去盖老家听他纵谈一次。这样一写又写了六十篇,每篇的字数稍多一些,有七八百字,笔名仍旧用“王惟”。
我写盖老的连载,主要写他的艺术成就。他的历史很少提及,我也不大好问。他有时也跟我讲一点,比如他是河北高阳人,那地方很苦,他家更苦,每天吃“三黄”,即黄棒子面、黄高粱米、黄豆芽,就是现在的杂粮。学戏很苦,动不动老师的鞭子就要打上来了。他说什么我就记什么,没有去作进一步的考证。
还有,当时中央早就颁布了戏曲改革的方针。这次会演,又有新的精神,比如周扬最后总结性的讲话。我写戏曲的稿子,包括盖老的连载,都要参考这些精神。那时我对这些精神的理解肤浅,写出来的东西难免幼稚,甚至还有点教条,现在看看,是很不好意思的。
这次续写盖叫天的连载,我决定根据他一出戏一出戏的脉络来写。盖叫天有一出戏叫《一箭仇》,内行公认这是盖老的代表作,戏的内容是讲梁山泊攻打曾头市的故事。曾头市是河北大名府属下的一块地主庄园,曾家有地主武装,曾家五个兄弟号称“曾家五虎”,传授他们武艺的教师爷史文恭是名师周侗的学生,与林冲、卢俊义同学。梁山泊第一次攻打曾头市由晁盖带领,被史文恭一箭射中脑门,回去不治而死。梁山泊蓄意报仇,收服了大名府的豪绅卢俊义。先是由卢俊义与林冲一同去拜会史文恭,劝他归顺。史文恭一身傲骨,看不起梁山贼寇,一口回绝。我们向来的评价是梁山一伙属于人民起义。凡与之作对的都是反面角色。但盖叫天塑造的史文恭与众不同,他自恃本领高强,看不起梁山强盗行径。盖老演史文恭,表现的就是那种“傲”气。但史文恭第一次与卢俊义、林冲交锋以后,虽不分胜负,却也令史文恭有点胆战心惊,不敢小视。他决定带领曾家武装夜里去偷袭敌营。计划已定,史文恭考虑到未来的战斗而彻夜不眠,坐立不安,思想上在激烈地交锋,这一仗该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赢?史文恭这时才觉得无绝对的把握。这里有一场个人在思想斗争的戏,也可以说是一场个人的独舞。身段动作,踢腿伸手之好看可以说是无与伦比,既充满了劲力,又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他颌下那架三绺“胡须”(内行称“黑三”),一会儿托,一会儿挑,一会儿理,一会儿全部挂在胸前,一会儿又变成两前一后,或前一后二,真的是变化无穷,得心应手,像通了灵一般。看得台下无不如醉如痴。所以看盖叫天的戏,是要别有会心的。一不听他的唱,他的嗓子不好;二不要指望他台上会摔打,会翻什么跟斗。就是看他的功架,沉稳有劲,一举一动都有讲究,表现了一种含蓄不尽的美。
沪杭两地都要盖叫天
一九五二年举办了第一次全国戏曲会演之后,一九五四年,华东方面又举办了第一次华东戏曲会演,地点在上海。盖叫天在这次会演中作了示范性的演出,剧目就是《一箭仇》,不用说,他老先生的声望和地位是越来越高了。浙江方面认为盖老是他们的。因为盖老在杭州造了自己的房子——燕南寄庐,平常盖老在杭州的时候居多。只要有演出,哪怕这时在上海,盖老也会赶回杭州住上十多天,在那里温习将要演出的戏。上海方面当然也把盖老当自己人。那时盖老平常没有固定的收入,演戏才有钱,不演就没有钱。我记得也就从这时候起,上海的文化部门每月固定给他六百元。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六百元一月的工资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浙江方面估计每月也会送盖老数目不菲的钱。两方面加起来,盖老千把块钱一个月的固定收入大概是有的。听说周信芳是两千元一月的固定工资。演戏则另外有酬劳。盖老也是这样。
盖老早先演出的机会不多,但以他的声望,戏馆方面能把他请上台,酬劳也不会少的。盖老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旁观察,一是用到他的“寿坟”上去了。盖老很早就在筹备他的后事,在杭州里西湖旁边的丁家山上买了一块地,早先的范围很大,从山下到山上要走很长一段山路,已筑好台阶,拾级而上,寿坟已经砌好,墓碑也竖好了,上刻“艺人盖叫天之墓”,四周还有栏杆、长廊、凉亭之类。我曾向盖老建议,最好把他几出代表作的主角形象刻成石雕,放在四周。盖老听了颇感兴趣,还来不及做,“文革”爆发了,“寿坟”差一点就保不住,但占地已大大缩小了。
盖老还有一项爱好是买古董,多数是青花的瓷缸、瓷瓶、瓷凳之类,还有数不清的佛像神像等等。听说“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派来抄家,连家具和这些古董摆设,一共装了二十七部卡车,真的是洗劫一空。
盖老也很讲究吃。在杭州,楼外楼是常去的。有要好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是上午去,客人又有空,他一定会邀你去看他的“寿坟”,然后再到楼外楼请吃午饭。有时候,他就在家里打电话到楼外楼,关照送两个菜来。其中清炖鸭汤是少不了的。楼外楼也熟悉这位老主顾,不敢怠慢。
此外,盖老还喜欢听评弹,喜欢到浴室去洗澡,我都陪同过。盖老洗澡的习惯是去了先睡一觉,醒了再下池;我是先下池,后睡觉。常常一觉醒来,盖老也洗好澡正在揩身,便对我说:“你这一觉‘养心’哪!”
盖老在上海的房子也换了,是国家配给他的,在东湖路,襄阳公园天鹅阁的后面,是幢两开间的小洋房。楼上楼下,房间不少,那些坛坛缸缸都藏起来了。有了一间大
会客室,摆了好几张沙发。又把花园的一块草地换成了水泥地。盖叫天自己就在这里练功,后来也在这里教几个孙子练功。这几个孙子都是大儿子张翼鹏生的。张翼鹏当年可红了。在大舞台连演几年《西游记》,天天客满。张翼鹏号称“江南猴王”。二儿子叫张二鹏,是浙江的京剧台柱。他们都是盖叫天的前妻生的。我从旁观察,他们对父亲尊敬有余而不大亲近。听说平常也不大来往。盖叫天现在的夫人就生了三儿子张剑鸣一个,艺名“小盖叫天”,他一直跟着父亲。他也结了婚,可惜媳妇生的都是女儿,大宝二宝……好像有三四个之多。盖老家有规定,女的都不学戏。张翼鹏患肝病,不幸英年早逝,只有四十多岁。盖老从此担负起了抚育几个孙子的责任。现在孙子也都老了,长房长孙张大根已八十出头,他后来改行当教师,又是有名的国画家。我们晚报有位老记者张之江先生,跟盖老家很熟,盖老的家事,张先生知道得比我多。可惜张先生去世了。
盖叫天对所拍电影不满意
盖老的表演艺术,我记得被拍过两部电影。第一部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由黄裳编剧,白沉导演。我记得这二位初来拜访盖老时,盖老家还住在宝康里的老房子里面。拍成后,盖老对这部电影不满意。听说在拍摄过程中跟导演白沉时有龃龉。我认为,其中最大的矛盾是银幕与舞台的不同。银幕上映现出来的形象是从多种角度来取景的,有近景、中景、远景,特写等等。有时就只看到你的一个面孔,或一个半身侧影,讲究变化多端,时明时暗,显示电影的特色。但盖老在舞台上演惯了,他注重的是一个整体形象,从头到脚,要显出一种和谐的美。手和脚、腰和腿,上身和下身,脸上的五官等,都要化成一气,合为一体,相互呼应,相互融合。你只拍我某一部分,把其他的地方隐蔽了,我的美也显示不出来了。
而导演白沉看来,银幕与舞台是两种不同的背景。银幕就是要有变化,不能老是一个样子。否则电影的特点要它何用?大概就是在这些地方盖老和白沉时有争论。
编剧黄裳是和盖老的见解一样的。因此他后来成了盖老的朋友,是盖老家的常客,在编写这部电影的剧本时,黄裳在杭州盖老家中盘桓了一个较长的时期,经常与盖老一道出游,要是他在,也能谈出盖老很多故事来。
这部黑白片电影拍了盖老几个生活片断,拍了盖老几部代表作的一些精彩场面。说它不好也有欠公允。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盖老又拍了一部电影。大概是拍他整出的戏,是全部《武松》还是别的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中国的戏曲尤其是京剧拍电影不大容易讨好。你在舞台上面感受到的气氛,上了银幕就一点也没有了。
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先生最早拍电影的时候他家还在上海,导演吴祖光特地借淮海中路上海电影局的放映厅,播放苏联拍的乌兰诺娃主演的芭蕾舞艺术片。梅先生带了子女和要好朋友都来看,那天吴祖光也喊我去看。后来梅先生的电影拍成功了,大家一看,觉得也不是很满意。又值“反右”开始,吴祖光成了右派,这部电影没有拍好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
在杭州与盖老的交往
我总算跟盖老“混”得很熟了。但除了想好题目去采访,平常我也不大去他家。何况盖老住在杭州的日子比较多。他几次提出“你到杭州来玩玩。”我是想去,但也说不出什么时候能去。我们上海新闻出版界工会在杭州办了一个休养所。一九五四年我去休养过一次,游程全部是集体活动,我抽不出空来去盖老家。一九五五年,我决心把写成的连载《盖叫天演剧五十年》重新整理补充,打算出书。决心是有了,但什么时候去杭州看盖老,请他再跟我详细谈谈他的家史,演戏的过程,演出的故事。这个打算需要腾出较长的时间,要跟报社请假。如此一再延误,直到一九五五年深秋还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上午,我终于乘早班车来到了杭州金沙港的“燕南寄庐”。谁知盖老一见我就说:“你来晚了,上海有电话来,有任务,我明天回上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打算下午就回去。谁知盖老夫人说:“你来了也好,今天下午老爷子要去拜会几个人,向他们辞行,就由你陪着去吧!”我只好留了下来,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与盖老夫妇又乘火车回了上海。
一九五六年,我被评为上海市文化界先进工作者,又要我去杭州休养。这次我就跟休养所提出:集体活动我是否可以自由些,有的参加,有的就不参加?休养所同意了。不参加的日子,我就去盖老家。头一次去,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出他家大门口坐上三轮车,盖老夫人赶出来,硬要塞给我几百元零花钱。我再三推辞,并从身上掏了一沓钞票来说:“我有钱,真的,等用得不够了再来向您开口。”这是托辞,其实是我再穷也不能跟您伸手!作为报纸的记者向采访对象索要好处的事我再穷也不会去做。盖老夫人见我说的确实不是客气话,就收回去了。
又一次我上午去了,坐不多久,上海评弹团演员吴君玉、葛佩芳、高美玲等来拜访盖老了。盖老很高兴,谈了一会儿,照例是老规矩,先请他们去参观丁家山的“寿坟”,然后去楼外楼吃饭,我全程陪同。吃过饭,吴君玉一行要赶往书场演出,我和盖老就逛西湖。逛的是里西湖,走了一段路,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盖老忽然说:“不开会有多好啊!”我笑了。我懂得盖老的意见,他是渴望做一个自由自在完全不受拘束的山野闲人。但他现在也不能不去参加一些会议,去了要换中山装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他其实有点不习惯。他到北京去,住在旅馆内,看看很舒服,但他感到活动的范围太小。有点像一只老虎被关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的感觉。他在杭州,每天一早就会出去兜圈子,走野路,要走好一会儿,然后回家吃茶吃早点,感到通体舒畅。
他上海的家搬到东湖路后,我也去过,不是常去,去了总要有点可以写写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扬州评话名家王少堂去拜访他,我去了;有一天他教孙子练功;又有一天有好几位工艺美术老师傅去拜访他,我一看他家那个场面,整套的瓷器餐具都摆在那里,看样子晚上要大摆宴席,我马上就悄悄地走了。
我也陪盖老出去消遣过,有时听书,有时洗澡,还有一次是逛南市的老街。盖老一直穿长袍,那次我也穿了仅剩的一件丝绵袍,陪他在老城隍庙大门前那条马路上荡了好久,然后到校场街的老饭店去吃饭。这是“老饭店”的旧址,单开间,菜的味道也是这个时候的好。
……
二〇一六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