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者》是“民国美文典藏文库”系列丛书之一部。书中收录了萧红不同时期的散文,包括《小黑狗》《广告副手》《中秋节》《他去追求职业》《祖父死了的时候》《索非亚的愁苦》等。作品记录了作者对生活、人生的经历和思考,带领读者重温了民国大家在爱情、教育、生活琐事上思考感悟,体会了一个时代神韵与文学之美。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迺莹,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幼年丧母。萧红是民国四大才女中命运悲苦的女性,也是一位传奇性人物。她的一生是不向命运低头,在苦难中挣扎、抗争的一生,萧军的出现直接影响了其命运并引发她开始文学创作。1935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1936年,东渡日本,并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长篇小说《呼兰河传》。
《放火者》:
五 芹住在旅馆,孤独的心境不知都被赶到什么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赶到什么地方了? 他为了新识的爱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来,他像一个破大摇篮一样,什么也盛不住,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去当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吗?哪里肯要呢?他开始把他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拍打着尘土。他想这回一定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来用作船费,自己尽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阳岛也学了几招游泳吗?现在真的有用了。
他腋夹着这件友人送给的旧制服,就如夹着珍珠似的,脸色兴奋。一家当铺的金字招牌,混杂着商店的招牌,饭馆的招牌。在这招牌的林里,他是认清哪一家是当铺了,他欢笑着,他的脸欢笑着。当铺门关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回来倒在板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张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去,为什么把裤带子丢了。就是游泳着去,也不必把裤带子解下抛在路旁,为什么那样兴奋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问摸着新买的这条皮带。他把皮带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去五角钱呢!只要有五角钱,用手提着裤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爱人伴出来吗?整夜他都是在这块石片的床板上煎熬着。
六 他住在一家饭馆的后房,他看着棚顶在飞的蝇群,壁间跋走的潮虫,他听着烧菜铁勺的声音,刀砍着肉的声音,前房食堂间酒杯声,舞女们伴着舞衣摩擦声,门外叫化子乞讨声,像箭一般的,像天空繁星一般的,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一棵棵的刺进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红光,半点不躲避。安静的蓓力不声响的接受着。他懦弱吗?他不知痛苦吗?天空在闪烁的繁星,都晓得蓓力是在怎么存心。
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跟着离开了,蓓力和芹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们的叹息。
蓓力的眼睛实在不能睁开了。为了躲避芹的觉察,还几次的给自己作着掩护:“今晨起得早一点,眼睛有些发干。”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样,芹又给蓓力作着掩护的掩护:“那么我们回去睡觉吧!” 公园门前横着小水沟,跳过水沟来,斜对的那条街就是非家了,他们向非家走去。
地面上旅行着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在浸渐的消泯。就像两条刚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识的爱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个星期过了。这一个星期无声无味的飞过去。街口覆放着一只小船,他们整天坐在船板上。公园也被水淹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没了,他们两颗相爱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赶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拥挤了。两颗心膨胀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样,想寻个决堤的出口冲出去。这不是想,只是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寻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阵也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两颗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们两个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
七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是同样的离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的用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的腿呢? 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的在窗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她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她的腿上走着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的变作一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
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连成排了。
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提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的问:“你们两个用手握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当嘲笑的唱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的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就连蓓力出办一点事,她要像一条尾巴似的跟着蓓力。只是近才算是有了个半职业——替非做一点事。
中央大街的水退去,撑船的人也不见了。蓓力挽着芹的手,芹的棉鞋在褪了色蓝衫下浮动。又加上肚子特别发育,中央大街的人们,都看得清楚。蓓力白色篮球鞋子,一对小灰猪似的在马路上走。
非从那边来了!大概是下班回来,眼睛镶着眼镜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