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一
《彼得大帝》是苏联作家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一部杰出的长篇历史小说。
阿?托尔斯泰于一八八三年一月十日出生在伏尔加河畔俄罗斯草原上一个名叫尼古拉耶夫斯克(现名普加乔夫斯克)的小城。他父亲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伯爵是个地主。母亲亚历山德拉?列昂季耶芙娜是十九世纪早期著名的俄国金融家、十二月党人的领导者之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屠格涅夫的侄孙女。他是遗腹子,他的童年是在索斯诺夫卡他继父阿列克谢?阿波洛诺维奇?博斯特罗姆的农庄上度过的。那里是个边远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各样世俗的和教会的逃亡者的避居之薮,流传着许多记述遥远过去的英雄业绩的民间传说和古老谣曲。那时候,俄罗斯的贵族地主已日趋没落,而伏尔加河彼岸的地区则仍然保留着遥远过去的不少残余痕迹。光怪陆离的外省地主,灾荒饥馑的凄凉田园,淳厚质朴的乡村生活,让未来的作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给他提供了触发想象、引起追忆的非常丰富的素材,正像他后来在给青年作家讲话时谈到的:“我想,如果我是生长在城市,而不是生长在农村的话,有千百种的事物恐怕我从童年起就一无所知——例如像草原上和荒村里的冬天的暴风雪、圣诞节、茅屋、占卜、神话、松明,以及散发着一种特别气味的禾仓;大概我也不可能像那样的去描绘旧莫斯科。旧莫斯科的风光就是根据我童年时代的不可磨灭的回忆表现出来的。对时代的感触和时代的实体,就是从这里呈现出来的。”
正是他童年时代的这种生活经历,构成了阿?托尔斯泰早期创作(《伏尔加河左岸》,1910;《怪人》,1911;《跛老爷》,1912 )的主要题材。在这些小说里,作者不仅对人物的性格进行了细致的心理刻画,对人物的命运作了深入的分析描绘,而且还在不同程度上对历史发展的趋向进行了认真的探索,对乡村贵族的没落作了形象的揭露。
为了从回忆的题材转向具体生活的描写,需要了解现实生活的意义,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以一个随军记者的身份上了前线。在当时所写的战地通讯中,他一方面如实地报道了硝烟弥漫的战地生活,一方面却也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对祖国前途的隐忧。俄罗斯国家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在这个变革的时期,我又碰上了一九一七年的革命。”由于他看不到革命的历史前景,并错误地把革命思想和爱国主义感情对立起来,阿?托尔斯泰于一九一八年离开祖国,前往巴黎,一九二一年又移居柏林,在国外度过了四年多的流亡生活。关于这几年的情况,他后来在《我的小传》中写道:“侨居国外的这段生活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在那里,我才明白做一个受人鄙视的人,做一个脱离祖国、无足轻重、无所作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为人所需要的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在侨居国外的时候,他着手创作了科学幻想小说《阿埃莉塔》(1922—1923),发表了自传体小说《尼基塔的童年》(1919—1920)、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的第一部《两姊妹》(1922 )以及一些揭露流亡者生活的短篇小说(《不幸的星期五》、《在床底下找到的手稿》等)。在柏林,他曾一度参加流亡知识分子组成的“路标转换派”的一个集团“前夜”。一九二二年春跟高尔基的会晤以及他们之间建立的友谊,使他对“路标转换派”的资产阶级社会政治派别的性质有了新的认识,对祖国俄罗斯的社会主义革命逐渐树立了正确的态度,他理解到:如果不为这个革命事业服务,就会失去与祖国和人民在精神上的联系,也就没有而且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正是出于这种“对祖国的热爱,想把自己的力量贡献给祖国和它的建设事业的愿望”,他发表了《给恰伊科夫斯基的公开信》,信中宣称:“我们必须承认,在俄国或在俄国境外,除了布尔什维克政府,决没有任何别的政府。如果承认这个事实,那我们就得竭尽全力帮助俄国十月革命这个最后阶段朝着使我们国家更加强大,人民生活更加丰富,从革命中得到一切美好和正确的东西这个方向发展。”就这样,他以这封信作为“护照”,于翌年春天回到了苏维埃俄罗斯,而作家的创作生活,从此也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十月革命给阿?托尔斯泰的创作打开了一条宽广的道路,使他的才华得到充分的发挥。特别是二十年代后半期,苏联在革命和建设方面的光辉成就更对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一面投身于火热的生活,一面努力建立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并认真吸取无产阶级作家的创作经验,深入思考如何表现革命主题、塑造英雄人物的问题。从那时候起,他写出了一系列优秀的作品。长篇三部曲《苦难的历程》的第二部《一九一八年》(1925—1927)、第三部《阴暗的早晨》(1940—1941 )相继问世,第一部《两姊妹》又作了重大的修改。三部曲以十月革命前夕、革命时期和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描写了以达莎、卡嘉两姊妹和她们的爱人捷列金、罗欣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经历曲折复杂的道路最后走向革命的过程,表明知识分子只有与人民相结合才是自己的出路,只有献身祖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中篇小说《粮食》(一译《保卫察里津》,1937 )描写国内战争时期苏联人民保卫察里津的英勇战斗,作家把它看作是《一九一八年》至《阴暗的早晨》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过渡。长篇小说《彼得大帝》也是在这个时期写作的。
在卫国战争时期,阿?托尔斯泰写了许多政论和别的文章,向全国发出爱国主义的号召:为保卫祖国、保卫自由与社会主义祖国的独立,向法西斯侵略者展开殊死的斗争,其中反响最大的有《我们在保卫什么?》、《祖国》、《人民的血》等。他一面以一个社会活动家的身份进行写作,一面继续发掘历史题材,完成了“戏剧故事”《伊凡雷帝》(包括《雌雄鹰》,1942;《艰难的年代》,1943),同时还发表了以卫国战争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伊万?苏达廖夫的故事》(1942—1944)。
阿?托尔斯泰正在为保卫祖国而战斗的时候,不幸于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三日逝世了。他勤奋地写作了一生,留给我们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和政论等各种体裁的大量作品,其中有一部小说没有来得及完成,那就是长篇历史小说《彼得大帝》。
二
关于彼得大帝的题材,阿?托尔斯泰从二月革命的最初几天起就开始注意了。他后来告诉读者:“也许,这与其说是出于一种有意识的活动,还不如说是出于一个艺术家的本能。我在这个题材里找到了关于俄罗斯人民和俄罗斯国家的谜底。”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后,他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彼得的日子》,在这里作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彼得大帝活动的宏大规模以及进行改革的坚强毅力,但是彼得这个形象却被塑造成为专制、残酷、孤独的悲剧性人物,完全抹杀了他在建立并巩固地主和商人的民族国家方面所起的历史积极作用,以及俄罗斯人民在建设自己国家时候所做的巨大努力和崇高牺牲。这是因为阿?托尔斯泰在写作这篇小说的当时还没有掌握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用他后来对另一个以彼得大帝为题材的剧本《在刑台上》的自我分析的话来说,就是“对于时代的描写,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某些‘传统’的窠臼”,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深刻理解那个复杂时代的矛盾,没有真正认识历史发展的规律。因此,“虽然彼得坎肩上的一切污痕我都看到了,但是他仍然像一个谜似的屹立在历史的浓雾中”。直到后来作家认识到“写作《彼得大帝》,这首先是通过现实——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所理解的现实去认识历史。这就意味着,首先得改造自己的艺术家的世界观……在马克思主义分析光芒的照射下,历史复苏过来了,显示出全部丰富多彩的面貌和阶级斗争的全部辩证规律”。从这里,作家得出结论说:“艺术家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就是得到了‘活水’。”正是在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指导下,阿?托尔斯泰才写出了这样一部彪炳俄国文学史册的长篇历史小说《彼得大帝》。
小说共分三卷,第一卷发表于一九三〇年,主要描写了彼得为争取权力而进行的斗争,描写了宫廷贵族之间的倾轧,描写了彼得为促进国家西欧化而采取的最初一些措施。第二卷出版于一九三四年,描写了彼得为夺取水域而进行的斗争,描写了西欧各国之间的冲突,描写了彼得为准备“北方战争”而从事的外交和军事活动。按照作家的创作构思,这一、二两卷仅仅是第三卷的一支序曲,而第三卷才是长篇小说最主要的部分。它将描写彼得大帝的立法工作和改革活动,描写俄国军队保卫尤里耶夫和纳尔瓦城的英勇斗争,还将描绘国际上的叱咤风云和西方一些国家——法国、波兰和荷兰的绚丽多姿的图景。作家原来打算以波尔塔瓦战役或普鲁特远征作为全书的结束,但是一九四五年作家的逝世,使这个计划没有能完成,小说只写到一七〇四年收复纳尔瓦城为止。这自然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然而从小说的主题来看,照目前这个样子,也仍不失为一部相当完整的作品,因为体现在彼得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的俄罗斯民族性格的特征已经充分显示出来,而旨在“表现伟大的俄罗斯人民的威力,表现人民的不可抑止的创造精神”的创作意图也已经完全达到了。
阿?托尔斯泰是以一个艺术家兼历史学家的身份来写这部长篇小说的。动笔以前,他对彼得时代的有关历史文献进行了长时期的认真的研究。他广泛研读了本国和外国的同时代人的回忆记录,翻阅了沙皇的律令诏书和彼得本人的信简文札,并查看了当时的历史档案材料乃至刑讯犯人的口供笔录。这一切不仅有助于作家掌握那个时代的历史风貌和俄罗斯人民的性格特征,而且也有助于了解那个时代的风俗人情和人们的心理状态。为了追求艺术上的高度精确,阿?托尔斯泰还十分重视反映彼得时代的旧版画、雕塑以及当时的日用器皿等文物。在写《彼得大帝》的最后一卷之前,作家曾多方搜求叶卡捷琳娜的画像,结果终于让他找到了。于是他把这幅油画像和卡拉瓦克所作的彼得大帝像一起悬挂在书室里,朝夕相处,成为他触发遐想、孕育灵感的催化剂。
当有人问到他写作《彼得大帝》利用了哪些历史文献时,阿?托尔斯泰曾直率地回答道:“就拿念过的这一章a 来说,它就完全是文献性的。乌克兰采夫的那几封信,就是真正的文献。在这里,从苏丹的妻妾起一直到向莫斯科的海军中将兜售咖啡这样的事情为止,这一切都是历史地真实的。”b 其实何止是这几封信而已,便是一七〇〇年十二月五日,即纳尔瓦战败以后两星期,彼得给鲍里斯?彼得罗维奇?舍列梅季耶夫的信也录自业已成为国家档案材料的原件。其他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但是作家对这些文献性材料都运用得那么娴熟自如,浑然一体,已经成为整个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了。
三
历史小说的一项重大任务,在阿?托尔斯泰看来,是塑造人物——塑造时代的人物,并通过人物来反映一个历史时代。在《彼得大帝》这部历史小说里,中心就是彼得大帝这个人物,通过这个人物,展现了俄国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宏伟壮阔的生活图景和历史事件。小说从彼得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写起,依次写到沙皇费多尔的晏驾,彼得的继位,索菲娅的摄政,对克里米亚鞑靼人的进军,射击军的叛乱,索菲娅的垮台,远征亚速的胜利,彼得随大使团出国,改革活动的开始,圣彼得堡的兴建,一直到对付瑞典的战争和收复纳尔瓦城的胜利。从古老阴森的皇宫到荒僻简陋的农舍,从庄严肃穆的修道院到清新整洁的外侨区,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到艨艟凑集的海域,从风光绮丽的荷兰港口到制表造船的英国工厂,都是情节展开的场所。从宫廷朝臣到市廛商贾,从东正教主教到分裂派信徒,从逃亡的农奴到落草的匪盗,从外国王侯到异邦工匠,都是故事涉及的人物。在这幅五彩缤纷的历史画卷中,为众星所环拱的“北辰”便是彼得大帝。对彼得这个人物形象,作家进行了精心的刻画,创造了一个历史人物的典型,用阿?托尔斯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既“没有想到要把那个陈旧的、文选课本上的‘木匠皇帝’的形象复活过来”,也“不愿……贬抑那处在时代顶峰上的个人的意义”,而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表现了处在重要历史转折点的一个伟大改革者的历史功绩,揭示了体现在彼得身上的俄罗斯人的坚强性格和创造精神。
在阿?托尔斯泰的笔下,彼得大帝首先是一个改革者,一个改变国家落后面貌、使俄罗斯跻身于西方先进国家之林的伟大改革者。在小说里,彼得不止一次地痛斥俄罗斯的落后。有一次在国外,看到了汉诺威附近科本布吕格小镇上的清静整洁的市容,他对缅希科夫说:“这种生活才可爱呢……真是个乐园……一想起莫斯科,我就恨不得把它烧个光!……”在莫斯科,“人们总是墨守陈规,直到屁股发烂……一千年了,他们还没学会种地……”后来他在勃兰登堡选帝侯夫人家里做客的时候,更加激动、更加坦率地告诉她们:“我们的领主和贵族都是笨头笨脑的庄稼人,只是睡觉,塞饱肚子,做做祷告……我们的国家死气沉沉。你们在那儿,恐怕连一天也不敢住……光是莫斯科一地,就有三千土匪……”即便是他所倚重的商人,彼得也认为“十足道地是野蛮人——我们在阿尔汉格尔斯克不知跟他们斗过多少回了!在他们看来,主要的事就是要出卖霉烂的货物——一连三年,他们会撒谎,起誓,哭泣,偷偷地塞出去霉烂的东西,直到新鲜的也都霉烂了才罢……”当时缅希科夫就指出:“的确是这样,明?赫尔茨……愚昧无知嘛。”愚昧,落后,野蛮,这就是彼得所面临的俄罗斯。“要消除我们的蒙昧和愚蠢”,也就成了彼得唯一的“一件心事”,用他对选帝侯夫人索菲娅母女所说的话来表达,就是“在俄罗斯,样样东西都应当被粉碎,样样东西都得重新改造过”。
因此,彼得大帝所进行的改革,归根结底就是要“促使野蛮的俄罗斯仿效西方主义”(列宁语),走上西欧化的道路,以克服和改变它千百年来一直停滞不前的落后状态。在小说里,阿?托尔斯泰正是从这一理解出发,着重描写了彼得如何学习西欧,在发展俄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所从事的活动以及所做出的贡献。一六九八年八月,彼得从维也纳回到莫斯科的第二天,就在皇宫里把所有前来朝觐的领主、公爵、将军们的大胡子统统给剪掉了。这个改变俄国人外貌的措施,乍看起来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因为留须的习尚是由正教教会造成的,所以强迫剪掉大胡子也就成为革除旧习的一项意义重大的活动。一六九九年二月,彼得又下了一道诏书,规定“领主、朝臣、官吏、录事与商人,今后一律须穿匈牙利服饰,概无例外,春天来临,寒意减退以后,应穿萨克森长襟衣”。这一措施又从衣着上改变了俄罗斯人世代相传的古老习惯。同年十二月,彼得又进行了一项重大的改革:“计算年代不以创世之日,而以基督降生八日以后开始,因此新年不始于九月一日,而始于一七〇〇年一月一日。”这一敕令,连同所规定的举国上下必须参加新年庆祝活动的各项具体办法,标志着在年代的计算上俄国也开始采用了欧洲许多国家通行的历法。当然,作为一位“真正的伟人”(恩格斯语),彼得大帝最重大的改革乃是使落后的俄国完成了工业上的跃进。
十七世纪下半叶,俄罗斯这个依旧处于农奴制秩序统治下的国家,虽然在经济方面已经出现了手工业和小商品生产,六十年代在莫斯科郊区已建立了一家造船厂,也造了几艘海船,但是即使仅仅用以保护来往于黑海的俄国商人的贸易利益,这样的数量和质量在当时也已显得很不够,更何况这已经是九十年代,而彼得也完全相信“没有黑海和亚速海,你没法儿过日子……你没有波罗的海也不成……”。他需要出海口,而这就需要有海船,需要有海军,需要有战舰。阿?托尔斯泰在长篇小说里描写了彼得在沃罗涅什造船厂亲自指挥造船,又描写了彼得去荷兰阿姆斯特丹参观学习,“到造船厂干一冬天木匠活”,随后又去英国伦敦郊外一家造船厂,“花了两个半月工夫,学习了数学和船舶设计制图。为了要在莫斯科创办一所航海学校,他聘请了一位学问渊博的数学教授安德鲁?法夸尔森,另外他还邀约了一位水闸专家约翰?佩列上尉去指导开凿伏尔加河—顿河运河”。于是一大批外国的指挥官、领航员、水手长、医生、水手、船上的厨工、造船的和炮术的专家们,绕道阿尔汉格尔斯克和诺夫戈罗德到达莫斯科。不久,从俄国自己的造船厂里,不仅造出了一艘艘商船,而且还建成了一支舰队:“一溜儿十八艘有两层甲板的大海船,前面后面还有二十条平底帆船和二十条两桅帆船,还有侦察船、快艇和帆桨大船:八十六艘战船和五百条驳船”,在浑浊的、涨水的顿河里往下驶,远远地伸展在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就靠这一支阵容堂堂的海军舰队,彼得取得了远征亚速的胜利;经过不断的补充和发展,在正规陆军的密切配合下,后来又取得了战胜瑞典军队、收复纳尔瓦城的伟大胜利。
造船事业只是彼得发展工业的一端,从这部小说里,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俄国商人在雅乌扎河和莫斯科河边开办呢绒、麻布和丝绸织造厂,造纸作坊和搓绳厂。有些呢绒和麻布织造厂用水轮带动织机;有名的锻铁工匠库兹马?热莫夫在索科利尼基的锯木厂里还安装了一架靠蒸汽锅炉发动的奇妙的发动机。所有这些都加速了“促使野蛮的俄罗斯仿效西方主义”的进程,首先在经济上有效地改变了俄国长期来停滞不前、愚昧落后的面貌。当然,发展工业,振兴商业,无非是为了提高地主阶级和发展新兴商人阶级,而其最终目的,也无非在于建立并巩固地主和商人的民族国家,但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彼得的改革正好顺应了时代的要求,符合于民族的利益,因而在俄国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是积极的,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阿?托尔斯泰对彼得和彼得时代的这种正确理解,用生动的形象在长篇小说里充分体现出来了。
四
列宁在论及彼得大帝时指出,他“促使野蛮的俄罗斯仿效西方主义”,曾“不惜采用独裁方式,在反对野蛮势力时,不拒绝使用野蛮的斗争手段”。a 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国的野蛮”b。在这部小说里,阿?托尔斯泰正是在肯定彼得的历史功绩,描写他作为一个伟大改革者的才艺出众、热情奔放、坚毅果断等特点的同时,也表现他作为一个专制君王的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残酷无情的个性,从而揭示出阶级和时代的矛盾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彼得在反对野蛮势力,具体地说在反对社会上的因循守旧势力和宫廷内部的宗族敌对势力时,所使用的手段是野蛮的,有时甚至是极端残忍的。作为改革的开始,在西欧化的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彼得强迫领主、贵族们剪胡子、戴假发、吸烟草、喝咖啡、穿外国服装,并要妇女们社交、跳舞等等,那个做法可就十分粗暴,因此弄得人心惶惶,许多领主便巴不得彼得出国远行。他们觉得“哪怕只有这么片刻的宁静,心里也很高兴,沙皇眼下不在莫斯科,就不会再强迫他抽烟,剃胡子,或是要他穿那种裹到膝盖的白长袜,戴那种直垂到肚脐的、用女人头发制成的假发,旋转蹦跳了”。一六九八年九、十月间,彼得处决那批参加叛乱的射击军,其手段之野蛮,方式之专断,更是旷古未有,骇人听闻。阿?托尔斯泰在小说中用摘引皇家大使馆一位秘书的日记的形式,描叙了从严刑审讯到执行死刑彼得都亲自参加的详情细节,其中如:
新圣母修道院前面立着三十个绞刑架,排成一个四方形,有二百三十名射击军士兵就在那上面被绞死了。向索菲娅长公主呈递劝进书的三个主犯给绞死在修道院墙上,正对着索菲娅的修道室的窗口。吊在中间的那个人,死僵僵的手上还系着那份劝进书。
三百三十个人同时用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红场。这种大规模执行死刑之所以能够做到,只是因为所有的领主、杜马议员、秘书官都奉旨担任了刽子手的工作……这些出身高贵的缙绅统统赶到了广场,一看那面临着他们的考验,早已在索索打抖了。他们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死囚。每个人必须向自己面前的罪犯宣读罪状,随后执行死刑,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彼得行事的野蛮与残酷,在他整个的改革过程之中是屡见不鲜的。彼得的改革虽然使俄国社会前进了一步,然而它是在残酷剥削广大劳动人民特别是农奴的基础上实现的,小说并没有掩饰彼得的改革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就拿确曾使俄国摆脱野蛮落后状态的发展工业、兴建工厂来说吧,它给劳动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就是不可想象的。阿?托尔斯泰用简洁明净的语言,进行了愤怒的控诉:
在那些拨给工厂的村子里,很多人都从新的奴役下逃出来,到了荒僻的边区。在村子里服劳役是够苦的,有些牲口过得还比农民轻松些。可是在这些工厂中过的奴隶生活看来更加使人绝望——对犯人也好,对雇工也好,都比牢狱还糟。四面围着高高的板墙,大门口守着比狗还凶悍的警卫。在黑魆魆的车间里,朝隆隆作响的机器伛着身子,人连歌也不能唱——外国工头会用手杖抽他的肩膀,会用地牢威胁他。在村子里,每逢冬天,农民至少还可以在暖炕上睡一个够。可是在这儿,不论冬天,不论夏天,不论白昼,不论黑夜,他不能不一直射着手里的梭子。他的工钱,他的衣服,早已预先花用在喝酒上头了。这是奴役啊。
他们把他装上大车,要是反抗,就把枷锁加在他身上,送到一千俄里以外,送到伏尔加河对岸,送到野草丛生的基尔吉斯草原后面,送到林木茂盛的高山那一边——到了涅维扬斯克工厂,到了矿场上。
从那边回来的人是不大有的。那些人都被锁住在铁砧上,锁住在铸造熔炉上。倔强的还要用藤条来抽。
逃是逃不了的——哥萨克人骑着马,带着绳索,守在所有的大路和林间小道上。至于那些企图暴动的人,都被投进很深的矿井,或是被淹死在池塘里。
阿?托尔斯泰对彼得大帝形象的刻画,总的来说也完全符合斯大林对这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彼得大帝为了提高地主阶级和发展新兴商人阶级是做了许多事情的。彼得为了建立并巩固地主和商人的民族国家是做了很多事情的。同时也应该说,提高地主阶级、帮助新兴商人阶级和巩固这两个阶级的民族国家都是靠残酷剥削农奴来进行的。”
……
朱雯1985年10月
第一章
一
桑卡从暖炕上跳下来,用屁股撞开发胀了的门。雅什卡、加夫里尔卡和阿尔塔莫什卡跟着桑卡很快爬下来,因为大家突然都想喝水了。随着一团从有股酸味儿的屋子里冲出去的水汽和烟雾,他们跑到了黑糊糊的门廊里。蓝漾漾的微弱的晨曦从小窗上的积雪里透进来。天气冷极了。水桶里结着冰,木勺子也冻住了。
孩子们一会儿用左脚跳着,一会儿用右脚跳着——他们个个都打着赤脚。桑卡头上缠一条围巾,加夫里尔卡和阿尔塔莫什卡只穿一件齐肚脐的小衬衫。
“小心门,你们这些疯孩子!”母亲在屋子里喊道。
母亲站在暖炕前面。松明在炉台上熠熠地燃着。火焰照亮了她满是皱纹的脸。一双哭坏了的眼睛,在破烂的头巾底下吓人地闪了一闪——跟圣像上的眼睛一模一样。桑卡心里一吓,便使劲把门碰上了。然后她舀起一勺清甜的水,喝了一口,咬住一块冰,又递给弟弟们喝。她轻轻地说:
“你们冷不冷?要是不冷,咱们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爸爸在那边套马呐……” 院子里,父亲正把马套上雪橇。雪花轻轻地飘着,天空里净是雪片;几只乌鸦停在高高的桩栅上;这儿没有门廊里那么冷。父亲伊万?阿尔捷米奇(母亲是这样称他的,其余的人,连他自己在内,都简称伊瓦什卡,诨名布罗夫金),把一顶高高的毡帽直扣在两条凌厉的眼眉上。他那部火红色的大胡子,从圣母节日起就一直没有梳理过……一副连指皮手套突露在他那件粗呢农民长襟衣的胸口,腰间低低地束着一条韧皮,树皮鞋踩在畜粪狼藉的雪地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车档子出了毛病……那东西烂了,净是一个个疙瘩。他懊恼地朝黑马吆喝,这马腿
短肚子大,就像他本人一样。
“淘气吗?你这个调皮鬼!”
孩子们在门廊旁边解了手,不顾寒气刺骨,大家还是挤在冻冰的门槛上,缩做一团。顶小的那个孩子阿尔塔莫什卡结结巴巴地说:
“没关系,回头咱们到炕上去暖一下……”
伊万?阿尔捷米奇把马套好了,让它到木桶里去喝水。那马喝了很久很久,连瘦骨嶙峋的两肋都鼓起来了,好像在说:“草料你只喂了我个半饱,这水我可要喝个畅快啦!……”父亲戴上了手套,从雪橇里的麦秸底下拿出那根鞭子来。
“快到屋子里去,要不,我就给你们点厉害看看!”他向孩子们喝道。随后他侧着身子跳到雪橇上,一出大门就滑溜溜地趁势拐了个弯,小跑着经过盖着雪的高大的枞树地带,朝着领主沃尔科夫的儿子家的庄园驰去。
“啊!冷得好厉害!”桑卡说。
孩子们冲进了黑洞洞的农舍,爬上暖炕,牙齿格格地直打颤。又暖和又干燥的烟在熏黑了的天花板下面缭绕着,从房门上端的小窗口溜出去:这屋子连个烟囱也没有。母亲正在揉面团。这家人生活过得很不错:有一匹马,一头母牛,四只母鸡。人家都说伊瓦什卡?布罗夫金挺“扎实”。松明的火花从灯架上爆下来,嗤嗤地掉在水盆里。桑卡拿一件羊皮袄盖在她自己和弟弟们身上,钻在里头,又小声地讲着各种各样可怕的东西:这些东西千万可提不得,一到夜里它们就会在地板底下窸窸窣窣地作响呢……
“前几天,我要是瞎说,叫我眼珠子破裂,我可着实吓死了……门槛旁边有一堆垃圾,垃圾堆上搁着一把笤帚……我从暖炕上一望哪,真可怕,愿上帝保佑我们!那笤帚底下,有个毛乎乎的东西,长着猫胡子……”
“啊!啊!啊!”几个钻在皮袄下面的孩子都给吓住了。
二
一条隐隐约约给人走出来的路往树林子里穿过去。年深月久的老松树把个天空都遮住了。被暴风吹倒的大片树木和茂密的林丛弄得这个地方很难走。这片土地是沃尔科夫的儿子瓦西里前年受封的,那时候他刚离开那在莫斯科任职的贵族父亲,独立成家。领地政厅封给他四百五十俄亩土地,连同住在那里的三十七名农奴和他们的家属。
瓦西里造了一所庄园,把钱都花光了,只好将领地的一半押给修道院。那些僧侣用二分息的高利借给他一笔款子。既然受了封赐,那么给皇上办公差时他就得骑骏马,披甲胄,佩宝剑,带火枪,还得随带自己的军士,而这三个人也得有坐骑,穿棉甲,佩马刀,带弓箭……靠那笔从修道院里借来的钱,这点装备好歹总算置办起来了。可是他自己不是还要生活吗?家奴不是还要豢养吗?僧侣的利息不是还要支付吗?
皇上的国库可真不饶人。年年有新的敕令,新的捐税——给养捐啊,道路捐啊,贡税啊,免役税啊。自己还能有多少留下呢?而且他们经常来催问领主——农民的免役税为什么追逼得这样松。可是你总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剥农民的皮啊。在先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当政的年代,由于战争、骚乱和暴动,国家已经弄得民穷财尽了。自从那个该死的强盗斯坚卡?拉辛在大地上蹿了一番以后,农民们都变得无法无天了。只要你稍微把他们逼得紧一点,他们就会像狼一样张牙舞爪。为了逃避这种苛捐杂税,他们便纷纷逃到了顿河,你用诏书和军刀都没法把他们从那儿弄回来。
那马浑身盖着霜,快步疾驰。树枝擦着车弓子,撒下来扑簌簌的雪花。尾巴蓬松的松鼠,攀在树干上,望着他们走过去——林子里多的就是这种松鼠。伊万?阿尔捷米奇躺在雪橇里寻思着——农民们只有寻思的份儿,别的可什么都没啦……
“哦,好吧……这个得拿出去,那个也得拿出去……这个人要给,那个人也要给……可是,像这样的国家可真是一口无底的井哪!你怎么填得满它啊?干活,我们一点也不逃避,我们什么都受得了。可是在莫斯科,领主们出门都坐起镀金的马车来了。那种马车,也要我们给他钱去置办啊,那个吃得肥肥胖胖的恶鬼。哦,好吧……你强迫我们干活也罢,你把要拿的东西拿去也罢,可就是不要来跟我们胡搅……两次来剥我们的皮,伙计们,这就是胡作非为!骑在我们头上的官儿太多了,啐!——不管你走到哪儿,总有一个什么秘书啊、录事啊或是地方官啊坐在那儿写着……可是拿钱出去的却只有庄稼人……唉,伙计们,我最好还是逃走,在林子里,野兽固然会把我撕个粉碎,可是死总比吃这种胡作非为的苦来得痛快些……那样一来,他们总没法儿老是靠我们来养活了……”
伊瓦什卡?布罗夫金寻思着,他想的也许就是这些心事,也许不是。沃尔科夫家一个诨名叫做茨冈人的农民,黧黑的皮肤,花白的头发,在雪橇里跪着,从林子里冲出来,赶到了大路上。有十五个年头,这人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在各地流浪飘泊。可是敕令下来了:所有的逃亡者,不管已经逃出来了多久,一律得遣还原主。这茨冈人正在沃罗涅什附近干农活,就在那里给逮住了,被押回老沃尔科夫家里。后来他又逃跑了,却又给抓回去,给残酷地抽了一顿鞭子,随后被囚禁在沃尔科夫的庄园里;等他皮肉上的创伤一好,又被拉出去残酷地打了一顿,仍旧给囚禁起来,为的是教训教训这个骗子,这个偷儿,以后休想再逃跑。幸亏茨冈人后来改归了瓦西里家,他这才算是得到解救了。
“你好,”茨冈人对伊万说,走过去坐在他的雪橇上。
“你好。”
“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好像也没什么好消息……”
茨冈人脱掉连指手套,捻了捻唇髭,捋了捋胡子,遮住他的狡猾神色:
“我在树林子里遇到一个人,他说皇上快要死了。”
伊万?阿尔捷米奇在雪橇里欠起身子。他觉得很害怕……“得噜!”……他除下便帽,画了个十字:“那么他说谁来做皇帝呢?”“他说除了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孩子,没什么别人了。可他还刚刚断奶呢……”
“嗯,我的小伙子!”伊万戴上了便帽,翻了翻白眼。“嗯,我的小伙子……这天下看来就要成为领主们的世界了。咱们统统都要完蛋啦……”
“完蛋,也许不会,就是这话。”茨冈人朝伊万凑拢一点,递了个眼色。“那个人说:‘暴动就要起来了。’……说不定咱们还能活下去,啃啃面包,世故嘛,咱们也经历得很多了。”茨冈人龇开一口结实的牙齿,笑了一阵,随后大声地咳着,把满林子都震响了。
一只松鼠从树干上跳下来,飞也似的穿过大路,被它抖落的雪花在斜阳里熠熠闪耀,如同一丛丛细针。一轮巨大的紫红色太阳,悬挂在道路尽头的小丘上空,俯临着沃尔科夫家庄园那高高的围栅、陡陡的屋顶和袅袅的炊烟……
三
伊瓦什卡和茨冈人在一座高高的大门旁边把牲口勒住。大门洞里有两面坡的房檐的神龛里面供着主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像,庄园四周围着无法攀越的栅栏。就是鞑靼人来攻,这栅栏也对付得了……两个农民除下便帽。伊瓦什卡抓着边门上的环子,按着规矩说道:
“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们吧……”
看门人阿韦良从门房里走出来,树皮鞋咭咭地响着,往门缝里张了张——原来是自己人。他说了声“阿门”,就动手把大门打开了。
两个庄稼人把马牵进院子。他们光着头站在那儿,朝领主宅子那些安了云母片的窗子斜觑了一眼。有一道门廊,带着陡峭的阶磴,通往正院。这道雕着花纹的木门廊,漂亮极了,上面有一个蒜头形的拱顶。门廊高头,还矗立着一个天幕式的房顶,连着两排桶形的屋檐和一条镀金的屋脊。正院底层,是用粗大的圆木砌的储藏室。瓦西里?沃尔科夫当初造这一间屋子,原是为了在冬夏两季储藏东西——粮食,咸肉,以及各式各样盐腌和糖渍的食品。不过农民们都知道,他的储藏室里其实只有耗子。可是那门廊(不少公子王孙准会以此而自豪)着实富丽堂皇……
“阿韦良,老爷干吗传唤我们牵着马到这儿来——是要当公差,还是有别的什么事?……”伊瓦什卡问。“照我想,我们一点也不欠他什么了……”
“要你们把军士送到莫斯科去……”
“又要作践牲口了?……”
“有什么风声?”茨冈人走拢一点问,“跟什么人打仗?还是发生了暴动?”
“那跟你我都不相干,”花白胡子阿韦良点了点头。“吩咐这样做嘛——要你们把人送去。今天已经为你们这帮弟兄运来了一大车棍子……”
阿韦良直着两腿走回门房里。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在冬天的黄昏中闪烁。这院子里修了不少杂用建筑物:畜栏、地窖、小木房、锻铁场。可是这些屋子,一半都没有使用。沃尔科夫总共只有十五个农奴,而这些人还都过着十分艰难的日子。活儿,他们自然是干的——好歹耕耕地啊,下下种啊,运运木材啊,可是靠这点活儿日子怎么能过呢?这是一种奴隶劳动啊。据说瓦西里把一个农奴打发到莫斯科去,在教堂门口装疯作傻——这个人倒替他弄来了一点钱。据说还有两个也在莫斯科,拿着篮子东走西转,贩卖木勺啊,树皮鞋啊,哨子啊什么的……可是,归根到底,依靠的还是庄稼人。他们养活了你……
伊瓦什卡和茨冈人在苍茫的暮色中站在院子里,寻思着。着急也用不着。哪里也指望不到什么好事情。当然啰,老年人都说从前嘛日子来得好过些:要是你不喜欢你的主人,你尽可以离开他,跑到别的地方去。现在啊,可就不许那么做了——叫你住在哪里,你非住在哪里不可。叫你养活瓦西里?沃尔科夫,你怎么也得养活他。大家都已经变成农奴了。而且你应该料到:情况还会坏下去呢……
什么地方有扇门尖利地嘎的一响,一个没系头巾、不怕难为情的婢女,穿过雪地奔到他们那儿:
“老爷吩咐,叫你们把牲口卸下了。就在这儿宿一夜。你们可千万别拿老爷家的草料喂你们的牲口啊!……”
茨冈人正想往这个姑娘的光滑的背上抽一鞭子,可是她跑了……他们不慌不忙地卸下了牲口,走进家奴的下房里去宿夜。有七八个男仆人,从主人那儿偷来了一支脂油制的蜡烛,正在把油腻腻的纸牌往桌子上拍着——用戈比赌输赢……他们在吆喝,在争吵;一个人打算把一个钱币藏在腮帮里面,另一个人就动手去扯他的嘴唇。这些懒汉,可不是吗?他们却全都吃得饱饱的!
旁边长凳上坐着一个孩子,穿件长长的亚麻布衬衫,一双破破烂烂的树皮鞋,他是伊万?阿尔捷米奇的儿子阿廖什卡。那年秋天,因为饥荒,欠缴了税款,他们只得把他送到领主家里当终身的奴仆。这孩子眼睛长得挺大,活像他的母亲。一看就知道他在这儿常常挨打。伊万乜斜着眼睛朝儿子瞟了一下,心里很难过,一句话也没说。阿廖什卡闷声不响,朝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招呼儿子过来,压低嗓门问道:
“他们吃过晚饭没有?”
“吃过了。”
“这可糟啦,我从家里出来没有带面包。”(这句话他说得不老实;明明有一块面包,他用破布包着,塞在怀里呢。)“你好歹替我想想办法……你瞧,阿廖沙……明儿早上,我要跪在地上禀告老爷,说我有许多活儿要干。说不定他会开个恩,让你替我上莫斯科去支差。”
阿廖什卡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的,爸爸。”伊万动手脱鞋子,他好像兴致勃勃、吃得饱饱的样子,用爽快而又急促的嗓音说道:
“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像这样玩儿呀,伙计们?嗨,你们日子过得不赖呀,有那么多好吃好喝的……”
他们中间有一个高个儿的家奴,把纸牌一甩,回过头来说:
“你是什么人,敢来找我们的碴儿?……”
伊万不等人家给他吃耳刮子,便爬到板床上去了。
四
到瓦西里?沃尔科夫家来做客的、附近一个小领主的儿子米哈伊尔?特尔托夫留在主人家宿夜。他们很早就吃了晚饭。涂着釉彩的火炉旁边,那些宽阔的木炕上堆着毡毯、枕头和熊皮袄。可是宾主都年轻,还不想睡觉。屋子里热烘烘的。他们只穿一件贴身衬衣,坐在木炕上,在暮色中聊天,不时打一个呵欠,往嘴上画一个十字。
“你啊,”客人说,嗓音又严肃,又低沉,“你啊,瓦西里,有很多人羡慕你……可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父亲生下我们弟兄十四人。七个已经受封出去了,正在荒地上挣扎,有的只剩两个农奴,有的只剩三个——其余的统统逃跑了。我是老八,明天就要受封。他们会赐给我一个烧光了的小村子,一片满是青蛙的沼泽……日子怎么过呢?呃?”
“眼下,谁都不好过,”瓦西里答道,一只手拨着挂在两膝中间的一串柏木念珠。“大家都在挣扎着……日子怎么过呢?……”
“我祖父,地位比戈利岑高,”特尔托夫说,“他为先皇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白天黑夜守过灵,可是我们在家里,却穿的是树皮鞋……丢脸吗,我们也已经丢惯了。我们一点也没想到什么面子不面子,只想到怎么样活下去……我父亲到领地政厅去请求,头都磕烂了:眼下,空着双手去请求,一点也没用。总得给秘书官孝敬一点,给书记官孝敬一点,给小录事孝敬一点。你送去的东西,他们往往还不接受,只是歪歪嘴……为了一件小事,我们曾经请斯乔普卡?列梅佐夫书记官帮忙,送了他一点礼物:十个阿尔丁(好容易张罗来的一丁点儿钱!)一普特鲋鱼干。钱,他是收下了,那个贪婪的酒鬼,可是那点鲋鱼,他却叫人扔到了院子里……另外有些比较聪明的人,反而达到了目的……沃洛季卡?切莫达诺夫带了一个奏折去见皇上,弄到了两个小村子作为永久的领地。可是人人都知道,在最近一次对付波兰人的战争中,正是这个沃洛季卡从战场上不顾死活地逃回来了,而他父亲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战场上,小差也开了三次……可是他们倒没有为此而被剥夺领地,逐出庄园,反而又受封了几个村子……真是没有公道啊……”
他们缄默了一会。热气从火炉里腾出来。蟋蟀枯燥无味地鸣着。屋子里又静寂,又沉闷。连院子里的那些狗也已经不嗥了。后来,沃尔科夫沉思地说:
“我们只要能在哪一个国王手下有个差使当当就好了——不管是威尼斯,是罗马,或是维也纳……我会头也不回地赶去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岑送给我教父一本书,我借来看了一下……所有别国的人民,生活都过得又富足,又优裕,惟独我们却全是些叫化子……前不久我在莫斯科,想找一个军械匠,有人就叫我到库奎区外国人那儿去……他们不是正教徒,一点不错——上帝会审判他们……可是我一走进他们的围栅,就发现街道都是打扫过的,房子又整洁又明净,园子里栽着花……我一路走进去,心里有几分惊奇——一切都那么美妙,仿
佛在梦里似的……人们都和蔼可亲;而他们就住在那儿,明明跟我们比邻而居。还有他们的财富!光是库奎一个区,就比莫斯科全城连同它的郊区还要富裕……”
“想做买卖吗?那也得有本钱,”米哈伊尔望了望自己的光脚。“当射击军吗?那也没什么大出息。你还不曾升到百人长,你的脊背可先给他们折磨坏了。前些日子,御马房的一个马夫,丹尼洛?缅希科夫,来看我的父亲,他说国库已经积欠了射击军团队两年半的饷金。你要嚷嚷,他们就会把你抓起来。佩若夫上校把射击军派到了莫斯科自己的领地上,他们便像奴隶一般待在那儿干活了……有人去控诉,这些告状的人可就在拘留所前面给鞭打了一顿。嘿,那些射击军都气愤极了……缅希科夫说:等着瞧吧,他们还会给你们苦头吃呢……”
“听人说,穿领主皮大衣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渡过莫斯科河去。”
“你还能指望些什么呢?个个人都变成叫化子了……那样重的负担,又是贡税,又是租赋,又是杂捐,大家只好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缅希科夫说:做买卖的全是外国人;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霍尔莫戈里,他们盖起了石砌的仓库。他们从外国用一卢布进的货,卖给我们三卢布……可我们的商人,因为贪心,宁可让货物都烂掉。商业区住户担负不了沉重的捐税,都在往外逃——有的去外县,有的去荒凉的大草原。现在,有人在河上打冰窟窿,于是又订出了一种什么冰税……那么,这些捐啊税的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呢?缅希科夫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岑在涅格林纳雅河边造了一座豪华富丽的邸宅,外头包的是铜皮,里面镶的是镀金的皮革……”
瓦西里抬起头,瞅着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把脚缩到木炕底下,也瞪着瓦西里。这个一刹那前还很温顺的年轻人,这会儿样子全变了:他冷冷一笑,摆动着一条腿,弄得那木炕在他屁股底下摇晃起来……
“那你怎么想呢?”瓦西里小声问道。
“上个星期,麻雀村附近,又有一个大车队给抢了。你听说没有?(瓦西里眉头一皱,抓起了念珠。)一些呢绒商人装了一大车贵重商品……他们急急忙忙赶着,要在晚饭以前到达莫斯科,可是他们没赶到……只有一个人活着逃回来,他把种种经过报了上去。他们就着手搜捕强盗,可是仅仅发现一些脚印,而这些脚印又都被雪掩盖起来了……”
米哈伊尔耸耸肩膀,笑了一笑:
“不要怕,我不在场,我这是从缅希科夫那里听来的……(他朝瓦西里伛过身去。)他们说,脚印一直通到瓦尔瓦尔卡村,斯乔普卡?奥多耶夫斯基的庄院呢……奥多耶夫斯基公爵的最小的一个儿子……他跟我们是同年……”
“时候不早啦,咱们该睡了,”瓦西里没精打采地说。
米哈伊尔又闷闷不乐地笑了一阵:
“嗯,我们笑话已经说过了,这就睡觉吧。”
他轻轻地从木炕上站起来,伸了伸腰,骨节格格地响了。他往木杯子里倒了一点克瓦斯,喝了很久很久,一面从杯口上瞅着瓦西里。
“那个斯乔普卡?奥多耶夫斯基,有二十五个配备着马刀和火器的家奴……他们都是些不顾死活的家伙……他把他们训练好了:一年多来,他从没供养过他们,只是晚上放他们出去搜索财物……他们都是些豺狼……”
米哈伊尔在木炕上躺下,拉一件熊皮袄盖在身上,把一只手搁在脑
袋底下,眼睛里闪闪发光:
“听了我刚才讲的话,你会去告发吗?”
瓦西里把念珠挂好,不声不响地躺下去,面对着松木墙,从那上面渗出来一颗颗树脂。过了好半天,他才答道:“不,我不会去告发。”
……